呢?”玄凝左右顾盼追问道。
“夫人他……”吴关抿了抿干涩发白的嘴唇,艰难道:“夫人他把我们藏进洞里,独自去引开他们了。”
“嚯。”脑中一阵嗡鸣,玄凝掐着眉心缓道:“多久之前的事情?”
“应该是……四天前,他让我们在此等他。我刚刚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夫人……”
好不容易来了个好消息,转眼就成了坏消息。
两人被藏在地下,根本不知道棠宋羽的去向,玄凝望着两人脏兮兮的模样就来气,干脆眼不见心净,指着方位道:“吴关,你去西边找,我去南边,落日前回来汇合。”
灰璃指着自己道:“我呢?”
“你在这里继续等他回来。”
山沟里的黄昏,到来的较早,玄凝回到集合点时,灰璃不见了。
“不用找了。”吴关指着地上挣扎拖拽的痕迹,“那些人应该是从东边折返回来的,他被抓住了。”
玄凝沉默地望着痕迹消失的方向,片刻道:“他们应该没走远,现在追过去,他兴许还能活。”
“为何要救他。”吴关挤出一个笑来:“像我们这样的男子,死了便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玄凝看了他一眼:“你不像是顷月阁的人。”
“殿下知道赛狗吗?”
“用绳子把狗脖子栓住,另一头在马身上拴着,马儿向前跑,狗在马儿后面追,追不上,绳子便会越勒越紧,越勒越紧,最终窒息摔死在地,被拖行的面目全非。追上的,不但会被鞭子抽打,还会被使坏的马蹄一脚踹在地上。”
“看地上的痕迹,他们打的是死结,也就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灰璃活着。”
“你对他们,仿佛很是了解。”
吴关笑道:“年少成为鹑首,一时得意忘形,得罪了上面的宿主。宿主哥哥教导有方,给我拴上了绳子当狗,我追上了,他便故意勒马放慢速度,害我被马蹄踹断了腿,没钱医治,险些残废。后来阁主见我可怜,派我去画院看门,顺便暗中替她物色新人。”
“现在想想,我也算是因祸得福。否则,我也不会认识君子兰,得到殿下你的赏识,去玄家当侍人。”
“当初我骗夫人,说我不爱伺候人,殊不知,伺候他是我迄今为止最为轻松快乐的事情。哦,夫人就是一点不好,总是半夜问我些情感问题,我为了解答他,买了一堆话本,这东西比蛊毒还可怕,一旦染上,无药可解。”
“蛊毒?”
吴关假装伸懒腰,借此挡住她望来的目光:“人一旦过上清闲享乐的日子,就不想再回到过去了。若不是我身上的蛊毒需要定期服用解药,我是真的不想见到顷月阁那群疯公。”
“你的意思是,黄月昇为了控制你们,在你们身上种下了蛊毒?那你为何还要跟棠宋羽出来。”
“殿下不知道吗?”
玄凝莫名有些心慌,皱眉问:“知道什么?”
“那夜死的,看似是步天楼的乐师,实则是阁中角宿寿星,别看他排名不高,他可是阁主一手培养的棋子,掌握所有星宿动向,以此分发解药,得罪他,就意味着死。”
想起黄月昇描述的梦境,玄凝沉声道:“棠宋羽把解药拿走了,对吗。”
“嗯,虽然不知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吴关从荷包中掏出一个瓷瓶,“他临走前,给了我一瓶解药,灰璃也有,估计这会已经在他们手中了。”
怎么做到的,玄凝想起那染红的裙摆就头疼。但凡告诉她一声,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公鸡根剁了,何必他又是鸳鸯壶,又是邀之共奏琴弦,到最后弄得满身狼狈鲜血,谁见了都要报官。
鸳鸯壶……乐羊……
“我与他在步天楼那晚,也是顷月阁一手安排的?”
吴关眨眨眼,单纯道:“哪晚?”
“……算了。”
“殿下是说夫人被乐羊骗走的那天晚上?其实……那个鸳鸯壶……”
吴关抿唇看了她一眼:“是夫人要的。”
玄凝神情一变,噤声道:“嘘,有动静。”
四下安静,除了归巢啼鸣,吴关什么也没听到,她却连声招呼都不打,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吴关见她那么紧张,还以为是棠宋羽出现了,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她骑着夺来的骏马,像遛狗一样溜来了五花大绑的顷月阁杀手,马背上还驮着一个粉衣男子。
是灰璃。
吴关接在怀里,刚要探他鼻息,却被小男子挥手挡住了脸。
灰璃缓缓睁开眼,惺忪迟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刻,歪首又落。
确定他只是昏过去了,吴关才啧道:“这小家伙真能活。”
黄昏的月与星,由浅淡转至华浓。
玄凝捂着微微发烫的脸颊,望着泛红的火堆道:“所以……他是因为害怕,特地要了鸳鸯壶,在我去到之前,酌阳鸳壶酒壮胆……”
吴关坐在火堆边,烤着路上捡到的板栗:“对啊,不过我跟他说了,男子头一次还是不要喝太多,不然醒来全忘了。万一殿下不想负责,他日后也能回味一二。”
“你都教他些什么。”
“殿下明鉴,小的也是从话本里学来的。只是殿下说的阴鸯掺药,这应该是顷月阁的手笔,他们最喜欢往女君的酒里掺药。把人弄晕,便什么事都好办了。”
“呵。一群下水沟里的脏郎。”
他苦笑道:“是啊,又脏又多,还到处乱爬,让人头疼。”
玄凝沉默地望着火光,片晌抬眸道:“我来的路上又听说了几起摘宫案件,顷月阁为何要这么做,那些被摘走的胞宫都去哪了?”
“吃了。说是能容貌永驻。”
吴关嘲讽笑道:“至于作用,大抵是剖开某个倒霉鬼的肚子,把胞宫放进去,作出一幅血淋淋的男人生子图来。”
“……有何用。”
“他们会拿着图画欺骗那些小男孩,告诉他们女人的身体是肮脏的,是纯洁的父解救了他们,将他们放在身体里孕育诞下,所以,要感谢父,记住父的恩赐,回报父的恩情。”
“他就是这么坏掉的?”玄凝瞥了一眼灰璃,自打救回来,他就一直昏睡不醒。
“嗯,他如今还算清醒,看来城外的同心馆,当真能修身养性。”
玄凝冷笑。
什么同心馆,不过是某位长老开的鸡杂面馆,灰璃待了没到三天,光是逃跑就被抓回来七次。而她“碰巧”出现,将人带到了黑市,一番讨价还价,灰璃被设计卖给了前来买“猪猡”的黄府侍卫。
他不知阁主的真实身份,便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骗取信任的,是阁主的亲姐姐。事后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为顷月阁立了大功一件,结果被同行追杀,只得藏身她提供的庇护之下。——玄家地牢。
灰璃纵然作恶多端,但若非顷月阁,他本该是寻常百姓家,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孩子。
留他性命,并非出于同情。
比起死,活着对于他这种人,才是残忍的酷刑。
玄凝将灰璃带去了私塾,他在里面待了半天,出来后,整个人都是灰色的。
她又找了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军中孩子,教他舞枪打棍,没过几天再将他关回牢中,即便灰璃猜出她的意图,却也难消心中落差,成日郁郁落泪。
哭声让棠宋羽听见了,不由分说闯入她书房,凶她心肠比寒石坚硬,让她放人。
玄凝只记得自己说了句“夫人圣善,何必自渎”,棠宋羽便面色铁青地宽衣解带,坐到她怀中。
他貌似掌握了她的什么弱点。或者说,棠宋羽一直知道自己是她的弱点,从前还能装一下,乐羊死后,他装都懒得装,敞腰勾腿,玉手妆抹香腮羞,那坦荡无遗的动情模样,比过往还要令人心醉。
若不是他面无表情地系好衣带,让她放人,玄凝还能再回味一二。
“你身为夫人,本就该侍奉自己的姝君。何况,我并没有碰你。”
棠宋羽皱了眉,问她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灰璃被放出来的那天,围在他身边“棠哥哥”“棠哥哥”地叫着,棠宋羽咬紧了唇,始终不理不睬。
“棠哥哥,你身上的铃铛声真好听。”
霎眼垂眸,美人红了耳尖。
夜里,铃声阵阵,白日耳尖的那点红,遍布夜色玉雪。
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身下,望着他因愉悦仰露的优美的颈部曲线,玄凝发自真心地感叹道:“棠棠,真美。”
说完,她抵身咬住他的喉结,棠宋羽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随着眼角热泪滑落,他搂紧了她,指尖摩挲缠绕的青丝,唇边发出来的,终究还是破碎的靡靡之音。
镜释行的听感向来极好,隔着竹林遥遥听见铃声清脆,有交欢之音夹杂其中。山风凉爽,却怎么也吹不灭他心里的燥动与不甘。
他循声找到了门前,迟迟不敢叩问。
神与仙的尊严作祟,漫漫铃波推踵,他放下手,掐诀静心,坐观无量海。
皎月露浮云,树下人识海沉浮,享一斗霜白杂念;帐中红白交织,青丝错结,重明浴雨,玄蛇伏尾,一拢天地云海,探百转千回绪,拨一曲荡气回肠,直教红烛泪落,善待天明。
镜释行睁开眼,屋内灯火昏黄,她仍在用哄人的语气,在昏昏欲睡的男子耳边,低声述说着爱意。
“溯魂同源,爱他即爱我。”镜释行默念道。
可能是受了残识影响,他默念了数遍,依旧说服不了自己。
那场天劫仿佛将他的谦卑与骄傲分割,前者成人,后者成仙,谁也无法学会对方。
玄凝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还未踏出门槛就看见一樽白鹤冰雕立在树下晨晖,她走过去戳了戳,镜释行不看她,盯着天空独自喃道:“天劫将至,阳躯恐难承受,我需回去一趟,将他浸在弱水,重回我身。否则,恐生变故。”
“嗯。”
他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不满,转过头又道:“我走之后,人间之事,我无法再为你分忧排难,阿凝万事小心。”
“嗯。”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玄凝打了个哈欠。
“你在外面不都听到了吗。”
“那些话是你哄给他听的,我不要。”
她转身就走:“那就没有。”
镜释行抿润了唇红,转眼堵在她面前,俯首落下一吻。
玄凝很早以前就想问了:“你强吻的毛病跟谁学的?”
他笑的时候,神态像极了棠宋羽。
“自然是跟殿下你。”
不,棠宋羽才不会这么欠揍。
*
找到他时,天街烟雨正朦胧。
街上男子清一色曲裾缠腰,纤弱如细柳,棠宋羽也不例外,草绿染青的曲裾外,又披了一件短衣,杨柳岸边,手撑油纸伞款款走着,望见杏花凋零,他不知为何掏出手帕,蹲身捡着满地落花。
不等玄凝下桥,视线里,一位高大女人急匆匆赶来,嘴里唤他——“夫人”。
好笑的是,棠宋羽居然有所反应,站起身朝她望去。
“娘子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在这附近,就立马赶来了。”扈二娘在他肩上拭了拭手,“你身上都淋湿了,赶紧回家去。”
一听到要回家,棠宋羽立马摇头道:“屋里潮闷,我才出来走走。”
“下着雨,夫人长得那么好看,万一被水鬼抓走了可怎么办。还是听我的,回家去吧。”
又劝了几句,起初他还有回应,不知从哪句开始,棠宋羽蹲下身,一语不发,自顾自捡着花瓣,扈二娘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你别在外面待太久,今天的肉还没卖完,我先回去了。”
“嗯。”
脚步声远去,四周静谧,唯有雨滴落伞面,啪嗒坠往小河流水,添几道春水新纹。
视线之外,多出了一双长靴,棠宋羽以为是路过的人,便没细瞧,直到红衣轻荡,长靴停在身旁,他抬眸望去,仅一瞬间,就被她深邃鲜红的眸眼吸引了去。
好像……兔子。
玄凝看着他愣神的模样,莞尔一笑,蹲身问道:“你捡这些花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棠宋羽垂眸望着手帕上的花瓣,道:“它们前天刚开,夜来寒雨,便都陨落成了泥肥。”
“你想留住它们?”
他静了一会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