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嗯。”
玄凝拈起一朵完整盛放的杏花,放在鼻尖轻嗅道:“画下来如何?”
棠宋羽一脸惊讶地望着她,玄凝失笑道:“怎么了?”
“没……”对上她的眼睛,棠宋羽匆匆低了头:“只是,正有此意。”
杏花落了苦涩,只剩苍白。
棠宋羽完全不察身旁目光黯淡,低声道:“但我并未携带纸笔,且生景易描,凋零难绘其神,我怕毁了它们的姿态,还是罢了。”
说完,他捏着手帕一角,对折叠起,一只手缓慢地伸来,停在他手背上方,落下时,掌心正值温热。
“我去买,你在此等我。”
她轻轻碰了一下便离开,棠宋羽摸着被她碰过的手背,反应过来满脸桃花红。
玄凝一路询问,总算是找到了卖画材的地方,然而等她搂着画纸回去时,杏花树下,已然没了人影。
吴关在后面小心翼翼道:“方才扈二娘卖完肉,把他接走了。”
她与落花沉默对望,离去时,怀抱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待她走上桥,路过的行人纷纷捡起地上的缎面包装,怀揣着走了。
除了积水里的宣纸。
西边多事,世子殿下前脚刚到芜梦,后脚就被赶来的圣旨召回天景。
作为她留在江南的眼睛,吴关望着棠宋羽的背影,唉唉叹气。
他不理解世子殿下为何脆弱到这种地步,仅仅是没看见他,就面如死灰,步伐僵硬。
直到某天他跟踪被发现,让扈二娘揪着领子警告,棠宋羽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说,像看坏人一样害怕地看着他,吴关才顿悟明白,那天的世子殿下是何等心碎滋味。
他在心里给君子兰记上了一件,隔天棠宋羽见到他主动打了招呼,吴关又悄悄的把这件事划掉抹去了。
“我记得,那天你和她站在桥上。你是她的……夫人吗?”
吴关吓得摆手又摇头:“不不不,我是侍人。”
“这样啊……”棠宋羽放松了几分神态,着手打开怀中的画卷,上面画了一棵雨中杏树,树下一地落红,一只红眼睛兔子,卧在斜倾置地的纸伞里,抬眸望着杏树。
“你能帮我将这幅画送给她吗?”
吴关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已有家室,送杏花是否有些……不妥。”
他红了脸,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那天没等到她回来,心中有愧……”
“没有别的心思,那你脸红什么。”
棠宋羽呼吸一滞,低头像是被他欺负了一样,眼眶说红就红,吴关吓了一跳:“我逗你呢,你别哭啊。”
他欻拉拉地将画合上,抱在怀里,扭头就走。
“不是?你不把画给我,我怎么送给她?”
雷声轰夜穹,降天地道道妊辰纹。
睡梦中听到拍门声,吴关吧唧着嘴,翻了个身继续睡,直到拍门声愈来愈大,他才不情不愿地嚷道:“谁啊?”
“我。”
吴关立马精神抖擞,滚身下床,迈着狼狈的步伐,开门瞬间,风雨飘摇。棠宋羽站在飘雨的檐下,手握画卷,两缕齐胸的青丝紧贴面颊,红目血唇,赤脚沾地,浑身湿哒哒地向下滴着水,活像江南民间骇人听闻的男水鬼。
“殿下呢。”
他一开口,更像是水鬼索命。
吴关摸不准他是如何想起来的,想起来多少,将人扶到屋里,关了门才道:“自从天子病重,漠北部族军队多次越境骚扰,抢夺粮食,屠虜百姓,殿下收到急召,率军镇守西沙关,眼下应该还在路上。”
“……”
吴关拿了几件干净的衣袍,走过来帮他脱了衣衫,棠宋羽没有抗拒,兴许是还没从方才得知的消息里回过神。
衣衫褪去,吴关愣在了原地,棠宋羽这才制止他道:“我自己来。”
他身上全是长短不一的鞭痕。
“夫人你……”失踪的日子里,究竟遭受了什么。
话到嘴边,吴关不敢问,只颤抖着手,接过他递来的潮湿画卷放在灯下摊展,白兔仍卧在树下,杏花树上,却俨然多出了几朵“红梅”。
联想到他唇上的鲜血,吴关不顾男子眉间的皱厌,上前抱住了他。
头上传来试探轻摸,抽泣声演变成嚎啕,他顺势跪下,抱住棠宋羽湿漉漉的腿失声痛哭。
“都怪我……当初在画院,我就不该把你举荐给黄夫人……不该泄露你的行踪……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你有不得言说的苦衷,我不怪你。”
棠宋羽望着桌上的画,沾血的唇弯了几点弧度,道:“世间所有人都可以骗我,除了殿下。”
夫人变了。
变得更像个人了。
远在西沙关外安营扎寨的玄凝,入夜收到有关棠宋羽的消息,又喜又气,指着信上的话纠正道:“什么叫更像个人?他本就是人。”
不等她看完信,一人匆匆钻入帐门,边走边整理着衣袍:“我听说江南那边来信了,怎么样,棠哥哥想起我了吗?”
玄凝瞥了来人一眼:“你与他非亲非故,要想也应该先想起我。”
“谁规定失忆就要先想起亲故来。”灰璃跪膝挪到她身旁,凑近道:“吴哥哥的字依旧那么丑,写的什么,快念给我听。”
玄凝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人摁在案边道:“这里没你的事情,滚回去睡觉。”
灰璃捂着磕红的脑门,坐直瞪道:“武灵神,你不能这样自私。”
“滚。”
他扯开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脖颈间的勒痕:“来人啊,大将军非礼啦——”
玄凝拿起果盘里的葡萄干精准投进他嘴里,呛的灰璃握着脖颈连连咳嗽。
“算你狠……”
“没你狠。”
紧急关头,他还能将自己缠在树上,让马儿无法将他拽跑,再用石头将来人砸的面目全非。
当然,若非她及时赶到,他还是会被其他同伙杀死。
玄凝展开信继续看道:“你知道男子不能成为正编军吧?”
“知道。”
“那你为何冲在前面。”
“只要我冲在前面,就能为身后多挡下几支箭。”灰璃拉起衣袍,吹了吹耷拉在鼻尖的发丝:“也能替将军多杀几个敌人。”
“眼下只是冲突,并非战争。羚蒙部族出了叛军,从琼国利益上来看,也算不上敌人。”
玄凝看到了信尾,皱了皱眉道:“我知你的想法,你想死在战场上,为你做过的错事赎罪。但你身上的罪,并非一命换一命就能还清的。”
“何况以你的身板,真要到了战场,活不过一指灰灭。”玄凝放下信,语重心长道:“去江南吧,他在芜梦日照楼等你。”
灰璃一怔,眨眼嘲笑道:“哎呀,棠哥哥果然还是先想起我了。”
男子幼稚,玄凝懒得与他计较。
她只计较信尾那句“我心寸悔,侯君秋归,渡我夜阑春”是否过于直白,斟酌其是否出自棠宋羽本人。
是他的字没错……但不像是他一贯的行文风格。在某人的记忆中,只有那个掉进弱水的倒霉神子,才会这般毫不保留地吐露心意,大胆求爱。
“渡我夜阑春……”玄凝垂眸将他的话念了一遍,也没琢磨出个别的意思,索性吹灭了案上蜡烛,打算就着帐外星光与篝火,怀揣着信封睡觉去。
灯灭瞬间,手中信纸忽而变得幽绿刺眼,玄凝惊讶之余还不忘腹诽,用萤石粉写信,这两人是去打劫金库了吗。
萤石粉形成的并非文字,而是一个图案,其中心落在“日照”二字,随之向四周蔓延火苗,玄凝觉得眼熟,忙点亮了烛火,起身拿远,掀开束胸一瞧,顿时哑然失笑。
这个棠宋羽,把她胸口的纹路画在信上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在炫耀他精湛的线条勾勒技法。
……
有可能。
人愈是长大,思虑愈多,心愈是难懂。
要想读懂棠宋羽的心,仅一封信哪里足够。
在等待芜梦再次来信期间,部族叛军首领带着部下投诚玄家军,傍晚,白昼未歇,语言不通的士兵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一张张笑脸远比大漠珍珠还要宝贵。
黄沙覆没的原野,流沙暗藏。
寒夜来临,刃心浮现,珍珠般的笑脸被火光吞噬,玄凝独坐边塞帐中,听着风声掠影,擦拭着沾了血的逍风。
少顷,她拎起地上的头颅,放进饲养毒物蛊虫的铜鼎,进食声嘶嘶唧唧,玄凝回眸望着地上还在往外渗流的尸体,皱鼻嫌弃道:“臭死了。”
拔营回城,净身焚香,玄凝将自己埋进带来的旧衣物里,深嗅残余幽香,想象是棠宋羽躺在身下,她则像一条躁动不安的蛇,紧紧缠住他的身躯,腰身起伏间,青丝与眉眼皆荡漾。
完了。
玄凝咬着食指,自责地望着身下被她弄皱的寝衣。
这是最后一件带有他体香的衣裳了。
第二封信送来时,玄凝正在南下的路上。
叛军首领投诚是假,欲图弑卒烧营是真,玄凝斩下了她的首级,放在青铜方鼎里,送给了正在集结军队的羚蒙狮吼王,以示警告。再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给狮吼王,将俘获的叛军尽数归还给羚蒙。
为了拆散虎豹,扫清威胁,千万铁蹄踏古道,绕崇山峻岭,奔家国百年安定。西南战场,媖骑激荡,少年凌云壮志,于重明眼下,震天军鼓声中,飞舞个洋洋洒洒。
砍断老对头邯齐的尾巴,从此琼国的版图,变成了一块斜斜插进羚蒙与邯齐之间的钉子,百年之内,无不复出。
在梧桐又染金黄的季节,玄凝班师回朝,进宫路上,被路边楼上的俏男郎扔了满身绢帕,沾惹一身花香。
长公主代天子执掌朝政,已有一年余的时间。
黄靖宗依然稳坐首辅之位,但她的妹妹们,俨然成了众矢之的,一个被收入地牢监禁,一个被革去统领军职,从正二品降到了正六品下,某位郡主看她可怜,又去求天子将她调遣去沃城,统领近海神威军,被天子果断拒绝了。
“为何?”
“她待在王宫,尚且能被家族牵制,而临海风浪大,远离故土家人,她更能乘势高飞。海国无宁日,近海神威军职责重大,不可有异。”
明明宣称神志昏沉,卧床不起,却还能分析局势,权衡利弊,天子病得诡异极了,诡异到玄凝怀疑她是装病,目的是早日锻炼出长公主,早日脱去凤袍,带上她的剑和年少志向,游历山水人间。
猜测终究是猜测,对于幼年时景仰的人,玄凝还没胆大到跑去病床前质问——“陛下,你是不是不想早起上朝,故意装病?”
她会被赶出去的。
安平世子年十九,战功赫赫,如胜当年鸿机大将。一朝回景,加封镇国候,享国母待遇。
消息一出,世家无论大小,皆带着闺中公子上门送礼庆贺。
玄凝又遇见了当年那个让她头疼的“不踹上吊小祖宗”,裴家三公子。
他如今的模样,像是被人按在加入酒曲的面桶里偷偷发酵了一样,体型胀大如球,玄凝一个眼神睨过去,他就悄默默滚走了,滚到了他生父身后,朝她挤出一个如猪一般肥厚无害的微笑:“凝姐姐,我现在比你高。”
更烦了。
玄凝心情不爽,连带着数日餐食,不夹一口猪肉。堂厨郁闷,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腆着脸就去问。
“不是你的问题,是卖猪户的问题。”
玄凝忿忿地咬了一口红脆枣:“住我宅子,占我坊铺,还要拐我的人,简直欺人太甚。”
堂厨听得云里雾里,琢磨不透,只好让猪肉从饭桌上彻底消失。
长公主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玄家庄主,接连半月上朝,玄凝都冷着脸,一副朝臣百官皆欠她黄金三万两的模样。
事实上,朝臣百官的确欠她钱。先前迁都,许多世家为了修建新府大院,纷纷向财力之最的玄家借款,待到新房建好,这些人却用各种借口推脱,日子一长,便成了陈年烂账。
这些账,玄遥想不起来要,玄凝翻见了,连本带利的算完,命人带着借据,逐一上门讨债。
一经要账,忌惮她的朝臣夹紧了尾巴,生怕被她踩住生吃。纵观朝上,黄家四子被她除去了一半,她又为琼国扫除了西南威胁,作为一只展翅翱翔的雌鹰,她拥有用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