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必应抬头看向步维桢,寒风将对方腰间佩剑的穗子吹得微微飞舞起来,在这片苍茫雪景中,对方黑色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花费一生去逐日的夸父是个很失败的人,”司必应的清澈的声音随着寒风传到步维桢耳中,“可等我成年了才明白,他才是这世上最清醒的人。”
步维桢慢慢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凝视着面前洁白的雪地。
“侯爷,人这辈子,就结果而言始终是失败的。即使能战胜敌人、战胜挫折、战胜灾害、但最终仍会败给死亡。所以我有段时间总认为,人这一生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活着时再如何厉害,终归难逃一死。生前再如何建功立业,死后也不过一抔黃土。”
步维桢仍旧背对他,沉默地看着地面。
“但后来我发现,结果如何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就像夸父一样,虽然最终注定失败,但他在这过程中努力过了,那便是问心无愧了。”
司必应的语调和这冬日的郊外一样宁静而平缓,听起来仿佛是在和朋友叙述一件最日常不过的小事。
不过步维桢却感到这声音好似有一种温暖而安心的力量,慢慢驱散着方才自己内心的沉重与阴霾。
厚重的云层也恰巧在此时卸下了承载冬雪的担子,一片片洁白的琼花从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下雪了。”司必应走到外面,雪花慢悠悠落在他张开的手掌上,发红的脸颊上,黑色的发丝上,像一个个晶莹可爱的小精灵。
步维桢转身,看到司必应的鼻头冻得有些发红,呼吸的热气让他的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纯白雪景模糊了他与周围世界的边界线,让他显得柔和而清雅。
“侯爷,瑞雪兆丰年,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对方笑着对他说。
对方右颊上那点鲜红的朱砂痣带来的似曾相识之感,让步维桢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侯爷,可要回去了?”
对方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步维桢回过神来,点点头,“走吧。”
两人利落上马,可骑了一会儿,司必应就发现他们并未往大理寺的方向去。
步维桢并未解释,司必应也没有多问,一路沉默间,只有衣袂随着雪花上下翻飞,发出猎猎风声。
如此骑了许久,终于到了城北一座宅子附近。
步维桢止住马儿,远远望着那座宅子,眼中情绪莫名。半晌后他忽然开口:“这里原本住着我的一个朋友。”
步维桢的视线尽头,有一座看起占地面积极大极广的宅子,宅子的大门漆得发亮,门口站了不少守门的仆人,还有许多车马来往,看着热闹非凡。
“他……”步维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容貌与你有几分相似。”
司必应闻言答道:“是吗?这么巧,不知侯爷的那位朋友是谁?”
步维桢忽然转头,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与探寻,似是想从司必应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但对方仍带着与平日里无异的平和微笑。
两人□□的马儿好像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开始不安地前后踏着步子。
“侯爷,怎么了?”
“无事。”步维桢收回视线,扯了扯缰绳,御马转身往大理寺跑去。
司必应跟在他后面,寒风卷起他的一根发丝,飘飘扬扬地飞进了身旁这座大院里,时光好像一下回到了十八年前。
院落之中,有两个小男孩正在边笑边跑,身后还跟着一大串丫鬟小厮。
“少爷,小少爷,等等我们啊!”
年纪看着偏小的那个小孩跑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说:“桢哥哥,你快点儿,他们要来了!”
“锡儿,你别着急,小心摔倒了。”
说着,叫做锡儿的小男孩眼睛一亮,好似发现了什么,忽然改变了方向,朝着一旁的假山跑去。
后面的小男孩一步不停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麻溜地钻进了假山里弯弯绕绕的小路中。
“我们找个洞藏起来,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前面的小男孩终于停下脚步转头对他说,对方的脸蛋跑得通红,右颊上那颗痣宛如滴血一般。
“好,你小心些。”看着对方又长又翘的睫毛,红扑扑的脸蛋,还有那颗小巧可爱的朱砂痣,他只觉得无论对方想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这个洞好,桢哥哥快点进来!”
小男孩稚嫩的催促声响起,他连忙跟着钻进对方刚刚进去的那个洞里。
两个孩子几乎是面对面地挤在这个洞中,互相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
外面传来仆人们呼喊的声音,两个孩子觉得甚是有趣,捂着嘴咯咯咯的笑着。
可就在这时,山洞深处的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个孩子看过去,没想到这山洞最里面的草里居然盘着一条灰白色环状花纹的蛇,那蛇身体粗壮,正朝着他们吐着鲜红的信子。
“啊!”年纪较小的男孩立刻吓得叫起来。
年纪大些的小男孩下意识地将对方护在怀里。
“锡儿!别怕,我们、我们慢慢退出去。”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颤抖,但还是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但他们刚一动,那蛇便好像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开始向他们这边慢慢爬行过来。
两个孩子吓得本能地快速后退,可也不知谁绊住了谁,纷纷往后倒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
蛇还在缓缓向他们爬行,年纪小的男孩已害怕得大哭起来,另一个孩子也忍不住鼻子泛酸。
就在此时,两人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他们的衣领,一下将他们提出了山洞。
“维桢!”
“锡儿!”
惊慌的女人声音响起,两人各自落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是蝮蛇!”身边仆人大声喊道,刚刚提着他们出来那个人手起刀落,迅速将那条还想钻出来作害的毒蛇砍做几截。
“没事吧,有没有被咬到?”抱着他们的两个女人一边焦急地问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两个孩子。
年纪小的男孩儿光顾着哇哇大哭了,年纪大的的还能勉强忍住眼泪,含糊不清地回答:“没、没有咬到。”
众人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两人无事,纷纷松了一口气。
一旁救他们出来的成年男子沉着脸,“维桢,跟我过来。”
年长男孩小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情不愿地从他母亲的怀中下来。
但没想到,刚刚还光顾着啼哭的小男孩忽然口齿不清地大声喊了出来:“步、步叔叔,不要打、打哥哥,是锡、锡儿淘气……”
小男孩儿哭得满脸都是泪,一边说一边抽泣,但那认真的样子却让在场的人都一愣。
刚刚放下孩子的年轻母亲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就是抱着小男孩的那位母亲,再接着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成年男子在一旁抱着手臂无奈地叹了口气,两个小男孩又互相擦干眼泪,手牵着手站在了一起。
熟悉的一幕幕自步维桢脑海中浮现出来,本来已经是过去了十八年的事,最近却渐渐鲜明起来。
他又想起方才司必应看着自己时毫无杂念的眼神。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吧,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况且,就算真的是他,那对方也应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能跑到最危险的京城来生活。
正思考着,前方不远处已可见大理寺的门楼,步维桢甩了甩缰绳,加快了马儿的速度。
到了门口,早有伺候的侍卫等着,他利落下马将缰绳扔给对方。
但刚刚踏上门前的石阶,便听到身后侍卫发出一声惊呼。
“司亭主!”
随后便是什么物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音,步维桢疑惑地转头,便见司必应正躺在那匹白马旁边的地上,眼睛紧闭,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一旁的侍卫赶紧上前,步维桢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
“亭主,亭主!”
任凭那侍卫怎么呼唤,对方都只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步维桢一边将对方的上半身扶起,一边问旁边侍卫。
“我也不知道,我看司亭主正想从马上下来,但不知怎的就摔了下来,是不是脚踩滑了?”
怀中人就这么毫无知觉地枕着他的胸膛,双颊看起来格外红,额上的头发也被汗水沾湿了不少。
步维桢皱了皱眉,往司必应额头上一摸,触手竟是一片滚烫。
步维桢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撩开对方的外袍的下摆一看,见对方两条大腿内侧都沁着大片刺眼的红色血迹。
他回忆起,上午骑马离开案发现场去曹修家前,就隐约见司必应裤子内侧有些红色,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没想到果然是血迹。
如今正是隆冬,为了保暖都穿得不少,血能透过层层衣物大片大片地沁在外面,说明里面已经伤得很重了。
步维桢脸色一沉,吩咐道:“立刻安排马车回侯府,把大夫也叫过来。”
说罢,他伸手穿过司必应的腿弯,利落地将对方打横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25号的时候二阳了,今天终于恢复了,爬起来更文,大家久等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