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哥哥。”程珂说。
“如果我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同意。”
“那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路聿秋”诧异，“你不犹豫？”
“为什么要犹豫，我又不是第一次死。”
程珂很快接受了现实，但这次也许和任何一次轮回都不一样，魂魄再次死亡会面临什么，他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需要做。”‘路聿秋’回复，“安心等到融合开启那天，你要和程砂一起出现在地下洞窟，然后，献祭你自己。那最后一块碎片将会出现，我会收容那个怪物，一切才能结束。”
道理很简单，剧本缺了一块，玩家显然还有一个剧情点没有经历，这个初始关卡的难点在于人人都更倾向于接受那个更简易的版本——献祭程砂直接通关，导致整个游戏剧情无人在意，也从未有人发觉过程珂的存在。
程珂为什么存在？他早已死去，可他的魂魄却能脱离被融合的肉身一次次出现，他必然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关乎剧情的最后结局。
结合本人强烈的想保全程砂的心理状态，“路聿秋”不得不转向一个猜测：这个副本以程家兄弟的悲剧而存在，你生我死，你死我生，很符合调性。
而程砂融合后，新的融合者由此诞生，原本的融合者躯体逐渐腐化，程珂的灵魂每到这个剧情点就会消失直到游戏重新开始再度轮回，也正好对应了这点。
“什么都不需要做吗？”程珂疑惑道：“可是，我该怎么献祭我自己？”
没人回答他，他发觉“路聿秋”突然沉寂下来，在小声地吸气。
程珂关切道：“你不舒服吗？”
“路聿秋”望向程珂，他的眼神有过瞬间的变化，让程珂以为，自己看到了“他”，是聿秋。
“是路聿秋，他在难过。”‘路聿秋’回答。
原本，他是想回答程珂，剧情点会自动触发，只要到了当场就会明白如何去做，可一瞬间，他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他突然感到悲哀，这痛苦不来自他。
程珂腾挪开目光，眸中晶莹，没有回答，再转身时已经到了门外，“我要回去了，再见。”
……
第二天清晨，程砂早早被领去泡了澡，浴桶中撒满白芷、桃皮、柏叶等物，泡得他皮都展开了，觉得浑身散发香味。
这不止，又被带去熏了檀香，这许多气味混合一身，真的不会把太岁给熏晕吗？
除却沐浴、熏香外，便是被迫独居，以及食物中不见荤腥，当真是斋戒迎神。程砂忍不住牵动嘴角，带着嘲讽意味。
他的弟弟突然平静不少，他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虽然，程砂知道程珂昨晚有出去过，也许是去了路家。
“不用紧张，他们后天会将你带去地下，那里供奉着太岁。但是，我已经找到方法了，聿秋会帮我们。”程珂胸有成竹。
“你们又有了新计划？”
事情总是比程砂预料得快一步，他说：“但看你丝毫不担心的模样，我想，应该是妥当的，那计划是什么？”
程珂面色不改分毫，“聿秋找到了最后一块卷轴，所以到时候直接去收容那个怪物就行，哥哥，你无需担忧，一切都要结束了。”
“看来你们一晚上，已经商量好了所有的事情。”程砂撑着下巴，他以为他能掌控自己的结局，却发现自己始终被推动着，不论是被纷至沓来的事件还是身边的人。
“哥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程珂突然捧着哥哥的脸。
“你说话好奇怪。”他笑道。
好像得知一切的计划真的让他轻松不少，觉得未来一定得救，“像你说的，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们以后会有很长时间待在一起，又不是死别……”
程砂突然住口，他忘记，程珂的确已经死了。
“好了，放松点吧。”程珂不甚在意。
……
被排除在两人之外是无力的，程砂知道，现在他的弟弟必定和“路聿秋”商量好了，而他只能被动接受。
缺了一块的卷轴在哪里找到的？根据是什么？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
您已被群主踢出群聊，所以，程砂完全没办法参与讨论，只知道，他的弟弟在努力保全他？
这并非程砂最担心的一点，他怕程珂走极端，或者“路聿秋”走极端，总之，这俩里一定有一个不安分。
第三天迎神祀，程长生真的装模作样聚集了一堆仆从，他们在庭院洒扫，上香，甚至请了大仙在正门前作法。
大仙嘴中念念有词，口吐火焰，表演很精彩。
而程砂被套了一件素白的衣衫，就像他最开始看到的程珂那样，程珂浑身纯白，干净透明，所以，他也要以最干净的姿态供奉给程长生口中的“神”。
他带着被程珂附身的玉佩，麻木混入人群中，被动牵引着进行一系列拜神行为，有趣的是，程长生居然特地搞了个观音像出来参拜。
可以说眼前场景的有趣程度，堪比当初程砂在路家宴会看众人演戏。
而清早拜神结束，众人才被散去，整理准备早饭。
程砂一如往常走去大厅，他吃了几口白粥，菜里连葱姜蒜都没放，可谓洁净到底，但眼下重点不是这个。
而是，太平静了。
目前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参与了一场神神叨叨的祭祀，然后呢？
算了，急什么，说是三天就是三天。程砂不禁自嘲。
他其实有点焦虑，处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迟迟等不到所以坐立难安的状态，像午时行刑前的犯人。
而五分钟后，程砂的动作突然变得迟缓，他的脑子不动了，眼前情景上下晃荡，他极力想睁开双眼，视线接触到木色天花，意识便瞬间沉沦。
程砂晕倒在餐桌上，不是因为被饿，而是因为正在吃饭。
那些人，居然在早饭里混了药。
……
程砂像再次混入每夜的梦魇，他起先闻到鼻间处飘荡着浓厚的血腥味，他似乎躺在一片潮湿的泥地里，耳边传来枝条缠绕的蠕动声。
他睁开双眼，哪怕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旧会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如果说之前看到的影像都是幻觉，那眼前这个必然不是。
太岁被豢养在血池中，血池里飘荡着无数的尸首，它们不知来自何处，但完整性几乎为零。
浓稠的血浆中随处可见漂浮的残肢，程砂看到，那些残肢还在缓慢融化，有被液体蚕食了一半的人脸，有手、有脚……而那些源源不断的血水，正是来自这些似乎正慢慢软化最终融了的尸体本身。
他看到血池正中立着的怪物，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走入幻觉的那个小巷，那个怪物和幻觉里一模一样，浑身散发香甜，而供养的土壤却十分恶臭，身躯正中闭眼睡着的，是他的弟弟程珂。
那时，程砂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他的目光直直透过已经从玉佩中焦急跑出的程珂，可眼中，只矗立着那个怪物。
眼前画面突然从血腥阴沉又碎裂成纯黑的空间，那只怪物忽地从程砂身后的土壤中窜出，与程砂无比贴近。
他身体内的药效还在，此刻绵软无力，只能任凭那玩意贴在身上。
“更强大的融合者……”它发出了程珂的声音，但程砂知道，它不是。
现实中，程珂亲眼目睹程砂昏迷，而后数名仆人将其送往地下洞窟，程长生亲自监督，他无法，只得先待在藏身的玉佩里。
程砂被扔到了洞窟中心，曾经程珂的殒命之地，但他已经不再害怕。
程珂焦急从玉佩中现身，好容易唤醒哥哥后，却发觉太岁的影响力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强。
在苏醒的第一秒，程砂就双目空洞，仿佛看不到他，程珂甚至不确定，他哥哥醒来这点与自己的呼喊有没有关系。
总之，程砂的瞳孔在瞬间失去高光，似乎沉浸在唯有自己能看到的世界。
这点，程珂太熟悉了。
意识被莫名拉入另一个空间，稍有不慎便会沉沦，这样的生活，他经历了十七年。
程珂急切拍着程砂的脸，不停摇晃他，“哥哥！你快醒醒，不能被影响，你……”
程砂一句话没回答。
他突然又跑到了那个矗立于血池中央的东西跟前，可程珂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献祭？究竟应该怎么献祭？！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看着程砂逐渐失神的双眼，程珂第一时间想到了“路聿秋”说的献祭自己，可他已经和程砂同时出现在地下洞窟了，为什么无事发生？
太岁摆动躯体，似乎肆意嘲讽眼前无知的人类，它顶着程珂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愈发甜美。
程珂又回头，看到他的哥哥，瞳孔中雪白的部分在缓缓变黑……
便在此时，洞窟入口传来脚步声，他无措抬头，终于看到出现在此地的“路聿秋”。
不仅是“路聿秋”，还有宋老师，凌侦探，该到齐的都到齐了，毕竟，今天的玩家们要通关，他们一早就守在了洞窟外，只等对面行动。
“路聿秋，你快过来看看！怎么办，哥哥又被那怪物迷惑了！”
……
程砂身处黑暗中，那东西和他说话：“你是我见过最强大的融合者，怀疑和暴戾潜藏在你的身体中，只要与我融合，我们将会成为此间最强大的神明，你又在抵抗什么呢？”
“你闻起来太恶心了，虽然顶着我弟弟的脸。”程砂不客气道。
那东西又从他身后钻进土壤，不多时，如蛇妖般转到程砂面前，“别这样，孩子，我们明明见过了很多次，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这个样子呢？”
程砂诧异，“你在说什么？”
太岁躯体上的“程珂”动了，他睁开双眼，一只手伸向程砂，指尖散发甜蜜腥香，在程砂额尖一触即放，“你不记得了？让我们好好回忆一下。”
程砂的脑中突然闪现过无数他毫无印象的画面，他似乎无数次从小村中的林砂变为程砂，无数次遇到路家兄弟，遇到程长生，最后无数次，一步步踏入这片洞窟，与这只怪物面对面，一切都在轮回。
当他出现在血池的时候，他的身后总是出现不同的人，有时是宋老师，有时是凌侦探，有时，甚至是路聿秋。
然而，这些特定的面孔，又像总是附身着不同的灵魂，程砂能感受到区别。
“献祭他就完了吧？”
“是啊，赶紧结束开下一关。”
回忆里的程砂在惊异和怀疑中困惑发问，“什么意思，是你们一步步引导我来到这里的？”
好像没人能听到他的问话，可瞬间那些人像完成任务一般消失不见，甚至不会回头多看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你看到了，他们都在欺骗你，以你的消亡换取自己的成功，无数次……”怪物如蛊惑般的言语传来，将程砂唤回现实。
那这次呢？
程砂突然想到了“路聿秋”，他想到“路聿秋”曾经告诫他的：掺和我的事，你别后悔。但又想到，“路聿秋”说的：我会帮你。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一时也分不清了。
犹如洞察了程砂心绪，太岁的声音响起，“就像你想的那样，他最开始出现是为献祭你，你不是都明白过来吗？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来吧，与我融合，去惩罚那些伤害你的人……”
现实中，程珂和到场的几个人带着程砂的躯体远离了太岁本体。
然而，程珂却发现，哥哥瞳孔中的黑色部分在瞬间快速扩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急切呼喊程砂的名字。
“呃……好复杂的感觉，老哥，你到底背着队友们干了什么？”顶着宋老师壳子的齐烁插话。
“你先闭嘴。”‘路聿秋’走到程砂身边，那家伙的眼神快失去高光了，好像经历了重大打击。
而黑暗空间里的程砂似乎听到了来自程珂的声音，他的意识有瞬间清晰，弟弟声音中的担忧不作假，可悲怆却铺天盖地。
他以程珂听不到的声音回应弟弟的呼喊，“小珂，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一阵熟悉的声音突然自透不过气的黑暗里传来，“如果你相信了那东西的欺骗，就真的输了！程砂，你相信我吗？”
你相信我吗？这话有人问过程砂。当时，他虽然用行动表达了信任，但转头就让程珂去偷听了别人的谈话。
但这次，“我相信。”半晌，他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