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空间在瞬间得以疏散，程砂突然感到轻松，不可名状物的影像一时不稳竟有消散的意图。

眼前场景逐渐清晰，他看到面前的是着急的程珂，还有一只“属性不明”的‘路聿秋’，除此以外作为引路人的宋老师，用以提供线索的凌侦探全在。

程砂不知道，这些不同躯壳下的灵魂，又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而“路聿秋”望着眼前醒转的程砂，不知是否为错觉，他觉得程砂恢复正常的瞳孔闪烁观察的神色，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待细想，整个潮湿的地下洞窟突然在瞬间震颤，因方才的意识连接，程砂其实能感受到，有东西着急了。

“它发怒了，先离开这里。”他收回观察的视线，程砂艰难从地上站起。

为使其彻底丧失行动力与太岁自生自灭，程砂体内的药剂足量，而此时他虽已清醒，但行动力大大受损。

“路聿秋”赶忙扶起艰难的程砂，为减轻逃亡压力，程珂飘入了程砂的玉佩中。

位于血池中心的太岁扭曲地摆动身形，这次完全没有在程珂面前的张扬得意，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声不断响起，不同的是，这次的抓爬声来回循环，似乎相当焦躁。

突然，位于太岁身躯正中的那个“程珂”又睁开了眼眸，它动着唇，似乎发出了唯有自身才能听到的声响。

那是一种什么语言呢？难以言喻，但此时以为已然完成任务，正往回赶的程长生必然理解。

程长生原本与一众仆从走在路上，他疏忽感到一阵剧痛，仿佛生命力在霎时抽空，掩盖在表相上的皮肉再撑不住来自血肉的畸变，他发出令人惊恐的吼叫声。

原本年轻的皮相在瞬间腐化，他的皮肤变为血池中零碎尸体同样的血红色，像失去了表皮的肌理，程长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逐渐演变为一只怪物。

“啊！”

“是怪物，快跑！”

即便是作为npc的仆从也十分敬业地担当起了气氛组，他们不再记得什么千尊万贵的大老爷，而是迅速四散逃离。

程长生没攻击那些人，它的脑子里此刻只存在了一个思想：它需要回去，回去阻止程砂逃离，为它的神明效力。

……

潮湿的岩石从洞顶坠落，似乎因太岁的发怒，整个地下洞窟快要坍塌，但它掉了半天岩石沙砾却仍处于要塌不塌的状态，评价为，纯唬人。

程砂因地面的剧烈抖动而站立不稳，幸而一手“路聿秋”，一手宋老师，两个人架着他跑，身后还跟着凌侦探。

他突然觉得胸口一紧，有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袭来，而几人逃亡的出口，恰在此时被一阵阴影填满——那是一个已经认不出原本相貌的“血人”，它浑身通红血肉模糊，但凭借衣物能认出，居然是早上才刚刚见过的程长生。

“卧槽！老头异变了，为什么？！”那位宋老师在一瞬间脱口而出，仿佛早已忘记他身边还跟着这场戏剧中的npc程砂。

‘路聿秋’索性摆烂，“别忘了，异端0925号已经进入活跃期了……”

“都怪你们使劲拖进度！现在好了，该变异的都变异了！”凌侦探大声斥责。

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将争论打散，不等三人争出个结果，程长生已扑上前，目标直指程砂。

它血红的一只手差点戳向程砂双目，但被“路聿秋”反应快得一推，程砂站立不稳，一脊背碰上坚硬的石壁，坐在了堆积了尘土的坑洞上冷汗直冒。

于是，“路聿秋”、程砂、宋老师的三人小队被彻底冲散。

程长生再一手刨向程砂倒着的土坑，被程砂灵活一避，翻身躲了过去。

“老头好像不攻击我们，只盯着程砂。”“路聿秋”蓦然开口。

“表弟，我们现在负责骚扰它。”

宋老师大汗淋漓了，这可是怪啊！大哥，你36摄氏度的嘴里怎么能冒出这么冰冷的话。

“可是我好害怕啊！！！”

“怕还来玩恐怖游戏？给我上！”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去你去，反正是你非要救人！”

“路聿秋”不多说话，居然真的主动掩护在程砂面前，配合程砂的闪避姿势足够灵活，程长生竟然一时无法。

另一头精准投来一颗石子将程长生的头颅击得一晃，于是怪物身形一滞，又给程砂躲了过去。

再一看，原来是宋老师暗戳戳蹲在角落，手握不知哪里刨出来的弹弓，准头还不错。

他们互相配合，竟牵制住了这个怪物，所以说初始关卡根本不难，因为程长生迫于某种规则，压根不能攻击玩家，哪怕它凶神恶煞被“路聿秋”和宋老师环绕也只能干瞪眼发狠，只可对程砂发动攻击。

程砂知晓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不给“路聿秋”添麻烦，可他们仍然没能找寻到解决那个怪物的办法，他缓慢腾挪至洞口，想先闪人不碍事，毕竟一个失去行动力的队友约等于猪。

而此时，不知哪里冒来的凌侦探出现在程砂身后，他捂住程砂的嘴。

“我知道该怎么解决那个怪物，现在不要打扰他们两个，让他们尽情去吸引程长生的注意力。”

凌侦探甚至向程砂展示了手中的残页，但却不是“路聿秋”带程砂初见凌兆鹤时的那本古籍，准确而言，是那本古籍中被撕下的残页。

当初凌侦探提供线索给的那本“邪术宝典”末尾残页被撕下，程砂当时以为不过是年岁久远大抵不是重要讯息，眼下却懂了，有人暗藏线索。

他几下挣扎，但凌侦探的力气突然变得极大，死死捂住程砂的嘴，如果对方真有办法不会是这个态度，他现在一点不想知道那残页上有什么。

程砂浑身无力，被拐至角落处时，他下意识望了凌侦探一眼，却看到凌侦探双目赤红，皮肤下红光骤起，表情在一瞬间扭曲到不可思议。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凌侦探，也同样是一名寄生者。

……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段雪白的魂魄自玉佩中强制震出，因太岁的情绪起伏，作为融合者的程珂也不好过，此时魂魄不稳还从玉佩里掉了出来。

他再次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拐跑，赶忙大声喊另一头忙活的两人：“别管程长生，哥哥被凌侦探带走了！”

“路聿秋”急促回头，他看到空了的角落心都凉了。

“不是，那主播搞什么？”宋老师此时也不管程长生了，直接丢下它凑上来问。

稀奇的是，程长生似乎在瞬间归于平静，它在这片空间中围绕着玩家们循环转圈，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程砂的离去令它平静，它现在就像个失智怪物。

“那家伙不老实，他好像要自己带着程砂去献祭。”‘路聿秋’皱眉。

这的确是异常简易的通关方式，比他们吃力不讨好的行为正常很多，然而……

“路聿秋，献祭是不对的，我刚才和哥哥都跟那个怪物待在一起，可是我没什么反应，也没出现你那些卷轴。”程珂目光沉沉，他必须赶快找到解决方法。

‘路聿秋’却在瞬间感到难以遏制的暴戾在胸中涌动，他伸出双手，发现皮肤下涌动着鲜活的血色，犹如那个已经褪去了人皮的程长生。

而聿秋其实早在程珂笨拙的保全下，变为一名用以支撑融合者意识稳定不能轻易献祭的寄生对象。

他怎么会忘了，寄生者的设定。

“不，献祭是对的，只不过你应该以寄生者的身份献祭，带走程砂的那个角色同样是一名寄生者，你需要附身他走原本的献祭剧情。”

程珂眸中一亮，“那你把卷轴给我，接下来，一切由我选择。”

“路聿秋”不带犹豫交出了手中之物，一块缺了一片的剧本，那是程珂的命运，理应由程珂自己决定，而且他知道那结局。

“结束吧，都该结束了。”

雪白魂魄走向命运的岔道口。

而程珂离去的一瞬间，原本陷入平静的程长生又再次暴动，发出狂躁的嘶吼，他似乎挥舞着想拦住魂体，但终究被两位玩家再次打断动作。

“我的天，老头又开始了，它对两兄弟特攻是吧！”

‘路聿秋’恍然大悟回应表弟，“难怪它刚才平静了，因为程砂被拐走的目的达到，而现在程珂要救他，所以程长生重新暴躁，是为了阻拦我们救助程砂，这怪物居然是烟雾弹！”

“那现在怎么办？”

“不要让它接近程家兄弟，反客为主，现在，换我们拖住它。”

……

程砂被揪住后衣领再次拖回血池所在地。

他听到凌侦探满口应答着什么，“哈哈哈哈哈哈，这些人，还以为我会老实待着等他们通关，放屁！我就要把程砂献祭了事，让他们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却不得不走出游戏。”

弹幕上飘荡着：“主播好坏哦。”

“好看爱看，这下被耍了。”

“这样不太好吧。”

“圣母滚蛋！”

凌侦探满意收回观看直播间的目光，此时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播直播间观看人数直线上升。

凌侦探拎着程砂一步步走向血池，他将程砂的脸往血池中按，这使程砂不得不近距离接触那些蠕动的尸块，令人作呕。

“你一定很好奇，残页的最后一面是什么？”

“我不好奇。”程砂平静道。

“全新的融合者足以毁灭旧有体系的稳定，因此，只要让你变为融合者，所有的人都将摆脱旧日的诅咒，我也不会再是寄生对象。”

“恐怕不仅仅如此。”他还是一点都不害怕，这让凌侦探失望。

那家伙突然暴怒，“你为什么不害怕？你害怕呀？你都快死了，你为什么不害怕！”

“我劝你冷静，你没有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劲了吗？”

凌侦探有瞬间清醒，怔然望向自己的双手，可惜，他的手因按着程砂早已浸入血池一片通红，看不出区别，他还是很暴躁，死命将程砂往血池中按，却一点不明白融合的步骤，程砂又不是寄生者。

他的意识才刚与太岁脱离，暂时是不会被迷惑的，然而，程砂的半个身躯已经被血水淹没。

程砂翻身尽力抬高脖颈，最好不要被血池提前淹死了，便在此时，他看凌侦探的身后，飘来一片熟悉的白色。

他的眼神接触到胸口中的玉佩，铺天盖地的震惊几乎让程砂说不出任何话，程砂徒劳睁大双眼，来自双子的默契感达到顶峰，他突然知道此时出现的程珂要做什么。

程珂出现，毫无障碍地附身在了精神状态堪忧的凌侦探身上。就在这瞬间，凌侦探放弃了咄咄逼人的举动。

凌侦探，或者说程珂，程珂松开紧抓着哥哥的双手，以释怀和欣慰的目光一步步走向血池，他就这样看着附身凌侦探的弟弟越走越近，而凌侦探本身是寄生者，整个进入血池对其而言犹如融入硫酸。

“求求你，不要再过来！程珂！”程砂嘶吼，语调中带着乞求的颤音，泪如泉涌，他使不上劲的双手拉扯住对方衣角却徒劳无功。

“早该结束了，哥哥。”

程珂终于站到了血池中央，而寄生者身躯在瞬间如充足了气的球体般土崩瓦解，尸块从头颅开始散落一池。

程砂软着身匍匐于血水里，双手抓住那些分不清是谁的尸块，他好像瞬间忘记了恶心，赶忙拼凑，可不管如何去拼，都没办法变为原来的模样。

“程珂，我会恨你的，我真的会恨你……”他的眼泪无法控制，情绪比任何时候都要压抑，他讨厌这样的拯救，讨厌这样的结局。

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程砂似乎听到了一声久违的电子器械声：“恭喜玩家达成最终结局——真正的献祭，现已发放剧本碎片奖励。”

他的手碰到一块柔软的东西，程砂一手捞起，看到某个缺了一块的剧本，它还好好的不染尘埃，即便沉入血池，也能在捞出的片刻雪白如新。

但此刻，缺了一边的卷轴却泛出柔和光晕，程砂看到，它凭空被补全了一块。原来，这是一块因为他弟弟而得以补齐的拯救品。

“玩家已成功收容异端之物编号0925——太岁，恭喜通关！”

另外一边，一直与“路聿秋”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程长生却突然不动原地瓦解成了一地血水，与此同时，来自系统的祝贺声传向每一个玩家。

“路聿秋”闭上眼睛，半晌，他沉默走向洞窟深处……

程砂还跪在血池中，一身狼狈，他好像没什么表情，眼泪却沿着下颚不停滑落，他看到“路聿秋”毫不犹豫淌入血池，蹲在他身前，却什么话都不说。

“路聿秋，怎么办？我没有弟弟了。”他说完这话，露出了一个撇着嘴的很丑的表情。

为什么留下来的是我，为什么要面对的是我，如果死去的能够是我……程砂恍惚间被抱住，他窝在“路聿秋”怀中，终于泣不成声。

旁边，一只套着宋老师壳子的齐烁离开也不是，不离开也不是，他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而且现在副本出口已经开了，但他的表哥好像并不打算马上离开。

“你先走吧，至于那个主播，我想他角色扮演失败就会自动结算结局，我一会再走。”‘路聿秋’对表弟说。

“行吧。”

如此一闹，外头早已到了夜晚，可程砂不想回家，于是二人竟靠在荒郊野外的树旁待了许久，索性这还在夏日，并不寒凉。

程砂吸了口气，嗡声开了第一句话头，“我知道你不是路聿秋，你究竟是谁？”

“这个很难解释。”

“这在你们的世界里似乎只是个能够不断重开的游戏，我说的对吗？”

“路聿秋”真的难以理解，那名主播半夜十二点卡出了个什么bug，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按套路出牌，还知道得贼多。

程砂看到“路聿秋”僵硬的表情原本想扯出点笑安慰他，却发现完全做不到，只能持续面无表情，“这都是在幻觉里那个怪物给我看到的，我看到我一直在重复轮回，重复献祭。”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游戏能够持续下去，结局会有所改变吗？就像这次一样，被献祭的不再是我……”

“我不知道，除非，你能保证，下次轮回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路聿秋’诚实回答。

这当然无法保证。

不过，程砂好像又听到了一种电子器械的声音，但在倒数，倒数自动退出关卡的时间，还剩最后十秒钟。

“距离玩家自动退出游戏世界，还剩十秒，十、九、八、七……”

在倒数十秒里，程砂开口，“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至少今天，我会永远记得。”

“叶秋暝，山居秋暝的那个秋暝。”

“三、二、一……”

眼前的“路聿秋”身子陡然一软，霎时便失去意识。程砂知道，他又迎来了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