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砂卡点走回家，因为上次的诡异事件，他不被允许在天黑时独自待在家外，但说实话这根本不由程砂决定，要是他还会遇到上次那个东西，什么时候回去还不一定呢。

但，宋老师说的宴会是什么？

他在走回小洋楼的大厅那刻得到了答案——因为程长生居然在客厅等他。

程砂礼貌性地问好，他的爷爷递给他一张红金色的请帖：诚邀诸位共庆吾儿聿秋成年之礼，于唱月楼戌时……

“这样的场合，也正好让大家都看看你，所以今晚你也去吧。”程长生说。

“我知道了，爷爷……”

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那两个字眼，程砂还是学乖了，哪怕根本不信任。

程长生闻言回头瞥了程砂两眼，后满意地背手转身，“让仆人们好好整理整理，去吧。”

这个孙子在生了一次病后似乎柔和不少。

……

程砂在夜幕降临时跟着程长生一起来到了酒楼，当然，此种场合必少不了他的便宜爹。

他踏过的仍然是红丝绒地毯，身边路过身披锦帛的旗袍女子手揽戴着精明眼镜的丈夫，还有一群变成了小团体的少爷和小姐在交头接耳……显然，这不仅仅是个宴会，它变成了一个名利场。

整个酒楼现下都被路府包了，从大厅走至内部一路可见长形的精致方桌，它们摆满了蛋糕和酒酿，其间不乏设立的一些圆形餐桌方便有需要的贵客们社交。

程砂是跟着程长生到的，他们到时，路府甚至专程设了接待的仆人。以程长生为中心，原本散在门口的人群突然自发性地腾出了一片空地，众目睽睽之下，程砂硬着头皮跟在程长生身边。

他能够感觉有许多的视线若有若地黏在他身上，但是程长生就非常自如，好像这老爷子就算出现在有钱人堆中也活该被捧着。

此刻的程长生又对程砂开始了放养状态，“跟着也拘束，你去吧，记得，勿要失礼。”

能不跟着绝对不凑上，程砂巴不得，但他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于是淡然点头才转身离开。

在通往二楼餐厅的楼梯上，程砂看到楼梯口站着一只路聿宁，他和一名湖蓝色旗袍的女子站在一处，女子三十五六却非常显年轻，应该是路聿宁的母亲。

路聿宁自然也看到了程砂，原本有些漠然的神情一滞，目光在程砂身上有所停留。

但宴会的主角其实正站在不远处，不久前才见过的路聿秋就站在那里，他穿了一身也许才刚刚换好的小西服，竭力站得笔直，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路聿秋的面前是一名头头是道和他嘱咐着什么的中年男人，那也许是路聿秋的父亲。

这期间，程砂只是拿着他的小蛋糕站在角落里观察，他并不想上前打招呼，也不想路家的长辈看到他。

这时，一道扬起的声调从大厅传来，“哎呀！老路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路先生霎时停了对路聿秋的教导，他上前，迫不及待地揽着路聿秋一起。期间，经过的路聿秋还朝一边的程砂微笑点了头，算打个招呼。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任先生，最近可好啊？”

两人握手寒暄几句，路先生便迫不及待推路聿秋上前，“任兄，这位就是我的长子，聿秋。”

秃了顶的中年男人两眼鹰一般地扫视了路聿秋，任先生再次笑道：“好啊，果然是一表人才。”

不过，看了这么久戏的程砂也很同意任先生的观点，这个路聿秋虽然看着弱不禁风了点，但长得还是很漂亮。

正进展到路聿秋闻言也伸手上去与任先生打招呼，门口突然又传来一阵喧闹：一名虎背熊腰，梳着得体妆容但只显得滑稽的年轻少女在人群里奔跑。

少女身后跟着气喘的娴静妇人，“曼曼，别摔着！”

任先生一抿唇，先跟路家父子说了句“稍等”，他赶忙上前拦住了那位飞奔的女子，“曼曼乖，听话，老爹带你去吃好吃……”

他又和夫人一同搂着那女子哄了好久，才上前和路家父子打了招呼，“老路，这位便是小女了。曼曼，来，和路叔叔打个招呼？”

这位任先生话语间充斥着哄小孩的语气，但不知怎么，程砂很羡慕那位任小姐。大庭广众下如此哄一个智力失常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很好的父亲。

中央因长期服用药物发胖显得虎背熊腰的少女只是冲着路家父子傻笑，她不明白什么是应承，她只是在回应她的父亲而已。

此时，一个懂事的人就显得有那么些重要了，在路先生期许的目光下，路聿秋带着轻浅微笑，他上前，主动与这位任小姐打了招呼，“你好，任小姐，我叫路聿秋。”

少女不说话只是一味傻笑，嘴里险些流出晶亮的涎水，她的眼距有些宽，此刻更显得痴傻。

任先生只得打圆场，“我们家曼曼啊这是开心，她很喜欢聿秋的，对不对呀？”

这群人究竟在唱什么戏，程砂还不知道，但是他好像敏锐地嗅到了一点：今晚的，关于路聿秋的离谱事件应该就要根据这位任小姐展开了。

路家一家人连带着任家一同上了一个圆桌，那位智力不全的任小姐被特地安排在路聿秋身边。期间觥筹交错，双方家长虽在交谈，但眼神都有意无意落在了路聿秋和任小姐身上。

任小姐可不用管什么场面，她一见到食物眼睛就亮，不停地往嘴里塞，酱汁与饭粒混合黏在她无意识张大的嘴里。

而路先生却仍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淡笑指导路聿秋，“聿秋，你也和任小姐认识一下，帮她夹个菜吧。”

夹菜的惯是亲近之人，路聿秋不过与任小姐认识了不超过一个时辰，且任小姐记不记得他还不一定呢，为什么他就要夹菜？

程砂眯眼看着，逐渐陷入沉思，这时，却有一个人从背后朝他打了招呼，“程少爷，我们又见面了。”

他看到宋老师夹着高脚杯晃动酒红色的液体，在这个宴会里居然看起来很有一套。

“宋老师？你怎么也……”

“那不得多亏了程少爷嘛，沾了程家的光，我也能来这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程砂的目光又转向了那片圆桌上的一群人，此时路聿秋已经乖顺地为任小姐夹了菜。

不安分的宋老师却凑到程砂耳边吹风，“您看，这路家是不是想和任家结亲啊？”

“啊？”

小眼镜中年人在一步步为程砂剖析，“您不觉得路先生一直在制造路少爷和任小姐的相处机会吗？而且，说句不好听的……”

程砂耳边是宋老师压低的声线，像在分享一些不好说出口但人人心里有数的事实，“那位路少爷看着不像长久之相，还精神有问题，而任家又有这么一个女儿，若是结了亲，过不了多久说不定这路少爷就不在了，到时候两家正好借这么对奇葩共谋利益。”

“你还知道这个？”程砂大为震惊。

“这不稀奇，估计整个场上的人都知道，不然路家为什么只单独给路大少爷办成人礼，却只字不提小少爷？”

程砂这才隐隐发觉似乎有这么回事。

他渐渐察觉，淑女和绅士们手握夜光杯，来自天花的巨大吊灯照射着他们手中红紫色的葡萄美酒，这些人看似轻描淡写地交谈些家长里短，眼神却似有若无地略过同坐一桌的路家和任家，若想起有趣的地方，便心照不宣发出一声嘲弄似的轻笑。

说它是相亲大会也好，一场交易也罢，但唯独不会是一场单纯的成人礼。

而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发生着什么，也都在等着看戏。

至于身处视线中央的路聿秋，他像一个被聚光灯照射的孤独人偶，此刻摆上了柔和的面具，他的身边是还在持续塞着食物的任小姐。

任小姐此时更是达到了，嘴里还没咽下去手上又塞了东西的程度。这样的结果是她根本来不及，于是喉中一阵堵塞，她忍不住将嘴里的食物残渣整个喷了出来。

残渣以混合状掉在了任小姐面前的餐桌，首先遭殃的就是路聿秋，他的手上不免沾了星点唾沫。

任小姐盯着面前的食物愣了一瞬，在意识到自己犯错后，她伸手将残渣抓起，一边抓一边接着往嘴里送，居然是想要弥补。

程砂一时有些反胃，而此时那位任小姐的母亲正想要阻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触及才刚刚认识的朋友，任小姐脸上显出讨好的笑，向路聿秋展示起手上的秽物，“嘿嘿……你吃，你吃……”她在和路聿秋分享。

任夫人都起身到了半道，蓦地被任先生拦住，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突然闪现出一种诡异的期待，一同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没有接着阻止。

而路先生、路夫人起先的脸色不大好看，后来又似乎在这沉默中渐渐同化了。唯有一旁的路聿宁有点看不下去，皱眉想要起身制止，被母亲一把按下，于是画面再次转变为诡异的寂静。

圆桌上的几个长辈满脸殷切地看着路聿秋，期待着路聿秋做出什么举动、一名傻子纯真地分享着地狱般的食物。

然后，是最中间的路聿秋，他苍白着脸僵了一瞬，却又在瞬息之间低下头，突然毫无征兆地轻笑一声。

再抬头时，路聿秋又带上了恬静温和的笑意，他缓缓伸手，伸向了那片食物残渣。他触碰到了，再过一会，那些东西就会进到他的嘴里……

一声剧烈的玻璃破碎的声音霎时响起，声音中央，站着一个略显无措的程砂。

就在刚刚，程砂放下手里的小蛋糕，转而拿起了一只红酒杯。他不想喝酒，于是果决地用力掷于地面，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一个足以令众人关注到的动静就发生了。

为了让效果更加逼真，程砂甚至在众人注视过来时怔了半晌。他才补救般慌忙低下身捡起那些玻璃碎片，但因为过于慌乱，他的手指被瞬间扎伤。

于是，闹剧的主角得以再次转移，路先生不得不放下“亲家”走了过来，着急道：“程少爷，您的手没事吧？”

一些凝聚在周身的看热闹气息终于消散，路聿秋吐出一口浊气，理所当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程砂身上，他远离了任小姐，顺其自然跟着父亲一道走向受伤的程砂。

如果一个为众人喜闻乐见的闹剧想要结束，那必然需要另一个闹剧。程砂就是这样做的。

他只知道眼前的一幕令他恶心。所有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乐见其成，那个路聿秋就站在那里，为众人观赏，以达成他们所谓的交易。

程砂按下破碎的酒杯时下了股劲，手心破了很大的一条口子，殷红的液体涌出，乍看挺吓人。

“父亲，我带程少爷去清理一下吧。”路聿秋说。

这是推脱闹剧的说辞，当然。但，谁让程砂姓程呢。

“你去吧。”

他用干净的那只手扶着程砂，目光中终于透露出真实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