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路聿秋果然就没在学校出现过。
程砂在放学时不得已再次找路聿宁问话，“你哥哥在哪个医院里？”
路聿宁的表情有些惊讶，“怎么，你还要去看他？”
没什么去不得的，他连鬼都可能看见过，如果之前见到的东西是鬼的话。
“你和他很熟吗？不过就认识了几个星期而已，就听到他是个疯子也要去医院看的程度了？”
程砂不禁蹙眉，“他是你哥哥，你怎能这样说他？”
“可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母亲。”
路聿宁说完程砂就愣住了。也对，即便是同父同母的他和程珂，不也是在意识到那天的“程珂”似乎不大对劲后就转身想逃吗？
连程砂知道了红衣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他也没有一点相认的喜悦，他对这些人都没什么感情。
“算我不了解实情，我不该说你。”
这是程砂第一次在路聿宁面前服软，那个开始一惯冷漠的少年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陷入失神。
直到程砂再次开口：“先告诉我你哥哥到底在哪里？”
路聿宁直皱眉，“你的同情心是不是过于泛滥了。”
错误的，他就不该对路聿宁多一点耐心，“废话少说，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
僵持之下，路聿宁还是不情不愿地报了个地址，但自己完全没有想去的意思，他似乎习惯了路聿秋的失常。反正过不了几天，路聿秋就该回来了。
他也没有去阻拦程砂的离开，哪怕今天早晨，父亲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顾好程家的这个小少爷，和程砂打好关系，但是程砂义无反顾转身的那刻，路聿宁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论是你，还是小珂，你们都会先选择哥哥……”可他并没有什么不如路聿秋的，除了不如路聿秋会装可怜。
今天的路聿宁似乎好说话一些，至少程砂问他路聿秋在哪里，他最后也说了。
程砂走出去好远才觉察有些不对，不过他不打算改善和路聿宁之间的关系，就只当看不到。
这回程砂学聪明了，为了惜命尽挑热闹的街区行走，这一次，他没有再遇到那个怪物，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生活已经彻底脱离了阴影。
路边拦了辆黄包车，程砂很快到了医院。
医院是一家西式的私人医院，程砂走了进去，向医院内的护士小姐问起有没有一名姓路的病人。
护士小姐的微笑礼貌得体，却抱歉地说：“我们不能随意透露病人的信息。”
护士说完便打算离去，程砂快一步拦住她，“可是我姓程！”程砂的本意是借用程公馆的权势压她一下，不想好像歪打正着。
只见护士的表情顿了一瞬，犹豫不决地细问道：“您……带来了大老爷的手印？”
大老爷？程长生？程砂有一瞬间的疑惑，但他此次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见到路聿秋，于是反应很快，“对，我带来了……”
“那您将手印给我，我这就去……唉？人呢？”
他当然什么都拿不出来，在护士转身之际，程砂先一步跑掉了。
看来即便是到了医院也根本见不到路聿秋，但是有了意外收获，路聿秋住的这家医院居然与程家有关。
程砂决心先逃的原因还有一点，万一这家医院真的与程家有关，那他私自探寻到这里的消息岂不是轻易就被人知道了，好在刚才的那个护士还不认识他。
自从上回诡异的事件后，程砂心里那点对程家人的不信任便愈演愈烈。
……
三天又三天，前一个三天，程砂在梦魇中逃逸，后一个三天，总是来医院踩点的程砂居然真的看到了被放出来的路聿秋。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程砂当即想要冲上前，却看到这个被放出来的路聿秋似乎不是很好。
他被放出来，可没有一个人来接，本就单薄的身体此刻愈发摇摇欲坠，路聿秋脸色苍白，像被折磨到了极点。
程砂还未上前，便看到路聿秋急促转身撑着一株枯树在杂草处干呕。
他最后只能吐出咸腥的酸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可来自身体的、似乎余毒未清的电流却仍逼得他一阵痉挛反胃。
路聿秋吐完后无力地靠坐在杂草旁，一点不顾肮脏，面前突然递来素白的一只帕子，路聿秋抬头，看到了背着背包显然才刚刚放学的程砂。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因过度呕吐嘶哑，语气却仍然惬意且闲适。
二人换了块干净的地方落坐，一时无话。路聿秋这个样子，程砂倒一时没办法开口了。
“你……你没事吧？”憋了半天，程砂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习惯了。”
“习惯？”他的声音提高一度，融合着程砂也不曾察觉的震惊，“什么叫习惯？难道你还时常这样被送来折磨一番，再送回去？”
这个世界和程砂想象中不太一样，就像他现在的生活原来根本没有作为“林砂”肆意。
无意识的呢喃从程砂口中传出，“你不是路家少爷吗？你不是路家长子吗？为什么……”
为什么狼狈到，连走出医院都没有任何人看望。
可惜不到一会，路聿秋不带情绪的声音便打断了程砂，“你不也是程家的少爷吗？你不也是程家唯一的继承人吗？你过得可快活？”
一盆凉水仿佛从头泼到脚，程砂不禁打了个冷颤。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整顿思绪，终于想起了最开始想要问路聿秋的那个问题，“之前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方才二人短暂地敞开过心扉，这次的路聿秋没有假笑，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我每天都要说很多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路聿秋的余光无意识一瞥，并没有看到不远处装作路过的程家人。
程砂当然心领神会，随即乘胜追击，“你来看我那天，为什么说是为了救我，那句话什么意思？”
可程砂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大好形势，又没人跟踪，又只和路聿秋单独在一起，这家伙居然摆烂不干了！
“我说过这话吗？”路聿秋脸上的疑惑不像作假，却像一点火星一下把程砂心里的干草全部点燃。
“你什么意思？！”
程砂又忍不住上手揪住路聿秋衣领，看起来想和这个虚弱的美少年打一架，“若不是你说这句话，我犯得着这么些天蹲在医院外守着你？！”
“如果你不告诉我理由，我还是挺感动你能来看我的。”
这家伙开始油盐不进了，程砂极力克制怒意，却又听见路聿秋再次开口，“阿宁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生病的事？”
他指了指脑袋，“就是这里，是有病的。所以，程小少爷，我也不能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说的。哦，对了，那天看望过你，我好像就发病了。”
一切都能够被解释，所以，这就是路聿秋的解释。
程砂突然无力地放下了揪住路聿秋的双手，就像他根本无法解决路聿秋的处境，路聿秋也完全没有责任帮助他。
那谁还能来帮他？谁能解释程砂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融合又是什么意思？谁还会相信程砂正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诡异事件呢？
“不过，有人告诉我，与其将时间都花在规避一些事情的发生，去寻求一个能够与你统一战线的人，倒不如主动去探察那些困扰你的事。反正不论你躲还是不躲，你都已经到达了这个环境，它们也都会发生。”
但这次程砂不想接路聿秋的话，“你又在说一些……”
“那这次我先说明好了。”苍白少年不在意般显出了恬静的笑意，“我的精神状态可能并不正常，所以我说的话也不能全部当真。程小少爷，我随便一说，你也随便一听。”
“毕竟……疯子的话信不得。”
他说完便先走一步，渐渐远离程砂的视野。
而程砂还在原地，他在夕阳下迷蒙地盯着眼前似乎还有些轻飘飘的背影，一时只想先呆坐着。
不过路聿秋有件事说对了，即便程砂一开始就想安分守己，却还是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件中，他也许，真的避不开。
正发呆着，一晃眼，面前蓦地又多了个身形，程砂定睛一看，那是个戴着小眼镜的中年人突然从路边窜了出来，搀扶住腿脚有些使不上劲的路聿秋。
“宋老师？”
眼前的情景打断了程砂的失落，他惊疑不定地起身，却见那个宋老师状似十分关切地对路聿秋说着什么。
程砂再坐不住了，连忙走上前喊：“宋老师？你怎么来了？”
“哦……我出来走走，没想到这就，碰到了路少爷了，我看他似乎身体不大好啊……”宋老师陪笑道。
路聿秋与宋老师并不相熟，只听到程砂叫一声宋老师，便也跟着称呼，“多谢宋老师，我想我应该能自己回去了。”
“这……路少爷若是不嫌弃，我可以馋着您慢慢回去的，真不碍事！”
“不用了，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他婉拒道。
最后，程砂跟着宋老师一起在原地静静凝望着路聿秋一步重一步轻地离去。他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一定不让人送。
现在，只剩下了个宋老师，程砂遂无意问起：“宋老师认识路家大少爷吗？”
“啊？哦……这个啊，路家也算是个权贵家族了，只是这个大少爷，看起来身子骨太弱。今儿见着了，能帮就多少帮点。”
“哦，这样吗？”
“对啊，不然呢？”小眼镜中年人挠了挠头。
“哦，对了，听说路家好像要办个晚宴来着？程少爷，您知道吗？”
“什么晚宴？”
这阵子，程砂一心思扑在见路聿秋身上，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还真一点不知道。
“好像是叫做路家大少爷的成人礼？可是路家大少爷不是早就成年了吗？”
不仅路聿秋早成年了，路聿宁也早就成年了，谁家好人办成人礼推迟了大半年才办，还兄弟俩单独举办？
程砂抽着嘴角，不出意外的话，离谱的事应该又要来了。
他长久地凝视着远处，那个清瘦的身形早已离去，有一瞬间程砂曾短暂地同情过路聿秋，他不知道这次刚从精神病院回去的路聿秋还要面对什么。
但渐渐的，程砂想：同情他还不如先同情同情我自己，因为他也不知道最后，他会不会也如他已经失去灵魂的生身母亲、出入精神病院的路聿秋一样原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