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被划在照片背面的字迹让程砂心里毛毛的，一瞬间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不少。

离开程公馆？可他已经回来了。

不对，程砂又转念一想，这话也未必是为了留给他的，除非写字那人还能未卜先知。

又或者，写字的，其实不是人？

他越想越可怕了，摸着麻木的一边胳膊，将那张意外的照片草草塞进日记内页。

风偏在此时恰好吹动纱帘，程砂打了个冷颤，将整个日记本夹在胳膊肘内，有些灰扑扑地离开了那间奇怪的里房。

就在他假装若无其事地重新关上房门，转身离去的刹那，里屋内原本留的暖色落地灯突然在瞬间全部熄灭，门缝中透出漫延状的墨黑。

也许，它原本就是这样，也许里屋从来没开过灯。

处于惊慌状态下的程砂并未发觉什么异样，他带着一身寒气和拿到的日记本迅速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应该不会再想去那间奇怪的里屋了。

而那天夜晚，程砂的睡眠质量奇差，他总是在混沌的梦里，思绪繁杂，一会梦到何管家让他回去，一会梦到有人让他离开……

在清晨，程砂就再次惊醒。

这次他躺在柔软的棉被中没有起身，今日正好轮到学校休假，程砂却觉得有些心力交瘁，谁都不想再见。

如同他原本并不想回到程公馆，如今，他也一点不想掺和别人的事。

但这些事似乎都不顾程砂意愿，不断让他发觉异常，所以他现在很惶恐，害怕总有一天不得不面对现实。

一阵敲门声忽地打断了程砂的思考，他慢了半拍才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仆人，那位仆人说：“少爷，大老爷希望您用过早饭后就去见他。”

“知道了。”

感谢仆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程砂决定先放弃治疗，与其内耗，不如先看看怎么说。

洗漱完毕后，程砂便下楼吃过了早饭，在此期间，那名仆人仍然尽职尽责地在门外等他，程砂不发一言跟了上去。

实际上仆人在带领程砂穿过蔷薇园，即便程砂在程公馆待了几个月，他的活动范围仍旧小得可怕，所以，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到达蔷薇园内部的几样建筑。

与蔷薇丛外部的小洋楼不同，内部的几样楼阁保留着古朴的风格，以乌木的廊亭相连，像古时的手法。

一路上，程砂甚至有幸看到了那个据说挂住了路聿宁的假山，他忍了但没完全忍住，只得硬憋着上扬的嘴角。

渐渐的，程砂被带进了一间氛围庄严、有些严肃的屋子。

之所以说严肃，是因为这整间屋子都点着明黄的烛火，明烛照亮了正中铜黄的匾额，再下来摆着一排排案桌，案桌上放满了各色瓜果贡品。

再就是，一些木色的灵位，这是一间祠堂。

程砂进去时，程长生就站在那里，他听到身后的脚步站定，仆人说起少爷到了，他才施施然转身。

他的爷爷仍是那副不显老的模样，手里拿了杯冒着袅袅雾气的热茶。

“最近在大学适应得怎么样？”程长生先跟他客气地开了话头。

“还不错？”

不论程砂的语气如何，总之程长生不甚在意般吹了口茶盏。

那阵“茶风”无所顾忌地飘入了程砂的鼻息，除了清雅还余了股多出来的香甜。

老人们爱吃甜食，这自然并不奇怪，但程砂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他似乎天生不太喜欢这股味道，居然觉得这样的甜腻会令人反胃。

他开始下意识地想远离程长生，准确来说是那杯茶。

程砂隐约的拒绝让程长生霎时吊起眉角，他突然想起了程珂在日记里写的话：不论自己跑去天涯海角，程长生都会将他揪回来。

程长生的确有这种隐秘的压制感，好在这位老人今天找程砂来，并不为嫌弃他的错处。

放下那茶盏，程长生背过身道：“你来程公馆也有些日子了，有些事情，便不得不说与你听。”

老人将手落于一排排灵位，以近乎漠然的情绪一边巡视一边细数：“太爷爷、太奶奶、我的妻子……”

最后，他指向一个似乎才最新放上的牌位，牌身上黑色的炭漆还亮着一层，“那是你的弟弟。”

在程长生的话里，程砂浑身一震，脑中似乎响起了一阵来自铜钟的长久嗡鸣，震得他找不着南北。

“在你寻回前，你的弟弟程珂才刚刚去世。”

这次，程长生望向程砂的眼中多了股浓重的叹惜，“他失踪了，没有任何预兆。仆人前脚才看到他回房，后脚他就这么凭空在家中消失……”

“我们找寻了三个多月，不得已才宣称他已经过世了。那之后，你们的母亲也精神失常。”

程长生目光沉沉，“来了这么久，想必，你已经见过你的母亲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程砂怔然望向眼前的老人，脑中机械处理着汹涌的各色信息。

最后，程砂的肩上按了程长生的一只手，他的爷爷明明语带宽宥，但程砂却无端觉得自己像被印上了一层诅咒。

“程砂，你可要为你弟弟好好地活着。”

唯有此刻，程长生望向程砂的眼神才充斥着慈爱，他在看着程砂又不像是在看着程砂。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从那个祠堂中走了出来，就在昨晚，程砂以为自己才刚刚搞懂关于程公馆的冰山一角，他才刚刚弄明白那个“小珂”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有过怀疑也许程公馆还住着一个不愿意和他见面的程珂。

但今天，又有人告诉他，一切都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那个程珂压根不存在。

程砂缓慢走回蔷薇园外的小洋楼，恍惚中发觉来自洋楼的那个角屋又一次失守。

犹如轮回，角屋的门锁因不明因素耷拉在门框的一边，屋内的红衣女子再次雀跃地透过门缝朝程砂招手，她泛白起皮的嘴唇不断开合。程砂知道，此刻的她应该在欢欣地呼唤着“小珂”。

他不清楚角屋的门锁是否又为那位去世的程珂所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已经失踪的人会总是存在于红衣女子口中，而现在，他更要接受，原来他一直疑惑的母亲居然就是那名有些诡异的红衣女人。

这次，他抬头望向程公馆与别处相差无几的天空，与去时强打的精神不同，程砂突然感到一阵压抑，仿佛正缓慢走入一团看不见的漩涡。

……

“愉快”的周末结束，路聿秋再看到程砂时，他顶着眼下两团乌青。

“你这是什么造型？”

程砂无精打采地背着背包，这次程公馆外倒是只有路聿秋一个人，毕竟已经和路聿宁双向闹掰了。

“有点没太睡好。”程砂回答。

对方语带调侃，“这不是有点吧？”

他语气幽默，态度闲适，比路聿宁低沉的情绪好过十万八千里，让程砂不禁感觉，这家伙压根没经历过程珂失踪的事。

而即便只是将彼此的感觉当成竹马竹马，也没必要在竹马失踪后表现得像完全没发生过一样吧。

程砂看着路聿秋陷入沉思，现在，他不仅感觉他所谓的家人们不太正常，连这个叫路聿秋的家伙也不太正常了。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样的观察实在难以忽视，路聿秋也不是傻子，他仍保持风度，温温柔柔地开启了话题。

“嗯……没有啊。”程砂的眼神毫无说服力，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刻，他还在盯着路聿秋看。

答案并不会凭空出现在对方脸上，他们能一直僵持到学校也挺厉害的，至少如果是路聿宁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在即将转入学校大门的当口，路聿秋终于绷不住了，他语气仍然很好，即便被程砂有意无意地当精神病看，“我想，我们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好。”

这原本就涉及路家兄弟与程珂的私事，何况程砂初来乍到，一时的确不好过问……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

程砂想了想，试探道：“你……你相信你的周围存在着一些看不到的人吗？”

这问题属实是路聿秋没想到的。显然，他有些被这个问题震到了，“是鬼故事吗？你说的恐怕不是人吧？”

“啊哈哈，是嘛，听起来的确不太像。”程砂干笑道。

他奇奇怪怪地先一步走进学校，留下一个路聿秋在原地若有所思，谁知道程砂酝酿了半天问出来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要不干脆摊牌说知道了程珂的事，向路聿秋打听程珂？要是直说了害怕程珂莫名失踪的事牵扯到自己，路聿秋会相信吗？

程砂开始在稿纸上写写画画，但写出来的东西没有一样与题目相关。他又想出个昏招，要不直接让路聿秋带着他一块跑路吧，反正这家伙不是号称要离开路家？

不，他很可能跑不掉。

很快蹉跎到了下午，放学时，路聿宁仍然不跟程砂说一句话便离开，他每次都比程砂先一步收拾好所有的课本，然后将背包“嘭”地放在课桌上以彰显他“本少爷要先走了”的气质。

程砂没有理他，仍旧和路聿秋一道离开了学校。

他的忧心忡忡有迹可循，甚至从外表来看有些疑神疑鬼，在做了将近一整天的心理建设后，程砂小心朝身后瞥了一眼，背后似乎没有别人。

“背后没人了吧？”他又靠近路聿秋，重新确认了一遍。

“这次好像没人跟踪。”路聿秋回答。

“所以，你还是有什么想要问，对吗？”

那家伙的脾气实在不错，如果是程砂，有一个人这样来回试探，他一定会嫌弃对方婆婆妈妈。

但是路聿秋没有，他不在意程砂的态度，甚至做好了随时回答的准备。

“我知道程珂的事了。”于是，程砂坦白直言。

那张温柔面孔有一瞬间的裂痕，快到程砂都以为他看错了。

程砂心内“咯噔”一声，突然怀疑是否还要将话继续说下去。

“哦……原来是这件事。”路聿秋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

其实他好像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程砂想。

这反而令他安心，失去后的悲伤往往比平静更好解释，这说明路聿秋比程砂想象中简单很多。

“我能问吗？”当然，这才是程砂在简单客套。

路聿秋回头，这次，他眼中的情绪再次回归平静，“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小珂的存在，那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你知道，程家大老爷还是希望你在程公馆好好生活下去，所以才选择不告诉你。”

不好意思，这事真就大老爷说的。

“听说你们和程珂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是想知道，他失踪以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路聿秋仔细搜寻着回忆，还是开口：“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况且，他就生活在程家，那么近的距离都没人发觉不对，所以这件事才着实蹊跷啊……”

谁说不是呢，眼下程砂也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看来也没什么好问的。

他再次陷入沉思，但程砂身边的分享者似乎认为重新找到了倾诉对象。

比起最开始两人互不干扰的氛围，路聿秋突然变得喋喋不休，他开始执着于分享一些他自己觉得非常有趣的事情，一些全部关于程珂的事情。

“说起来，小珂幼时不爱学字，但大老爷总是拿这件事压他的性子，所以他就只能一边苦着脸一边写字。”

“他后来的那些内敛，大多是那时压下来的，以至于在阿宁还调皮捣蛋时，他总得克制脾性，去接阿宁那些不懂事的话。哈哈哈，每次只要看见他那个表情，就觉得很有意思……”

路聿秋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来着？

程砂只知道他絮絮叨叨，而自己勉强高情商地应和。但渐渐的，连身边的声音都轻了下去。

终于，他忍不住打断路聿秋，“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我和程珂真的长得很像吗？”

声音在突然空旷的巷子里不断拉长，没人回答程砂。

他疑惑地转身，却发现身边充斥着突然冷寂下来的空气，而就在刚才，路聿秋还在旁边不停地说着话。

这是程砂第二次后悔和路聿秋走了这条幽静的巷子路，他以为，不会再有比程家的跟踪更让人意外的事。

空气中安静到程砂能清晰听见自己逐渐加重的喘息，环顾四周，整个环境像被铺上了一层灰白的阴影。

此刻，他正呆立在这片静景中，而身边的路聿秋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

后颈处再次麻了一片，程砂吞了口唾沫，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这一瞬，他的周围像不存在任何生人，完全寂静，就像被单独滞留在了一个诡异的世界。

突然，风吹落了一片叶子，随之而来的是从青石板下传出的阵阵蠕动。

程砂的面前，整个灰白街道逐渐以不可思议的状态扭曲变形，从一点扩散出无数漫延的墨黑，快速包裹至程砂站立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