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左为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安排了十分详尽的步骤。

在人声鼎沸、万众瞩目的时候，在所有的事件都围绕着元帅这个身份展开的时候，在对他的赞美声和诋毁声都到达高潮的时候，他会痛快地和这个世界做出诀别，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乔亚的加入，并没有对此产生太大影响。他以一己之力杀掉了马特，不需要太多造势和推动，人类的慕强本性自然而然会将他推向声浪的高峰。至于所谓的罪行，他当了帝国这么多年的上将，‘遵从’在过去是他的优势，而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错误。那些被他听令杀掉的人，谁能保证他们真的做了错事呢。

汉默初初听到这点，除了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着他们两个都是疯子之外，别的倒也没说什么。反正他的角色也很简单，在丹左和乔亚被审判之后，这位keeper元帅也将从善如流地宣布退位。这并不代表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除了放他回归正常生活之外，最主要的意义在于，给后面想登上这个位置的人提一个醒，要是做不到光明磊落，迟早有一天，会落到和丹左他们一样的结局。

阿尔法接管部分事务的最初半个月，依旧会存在突发的问题，好在丽丽足够细心，她摸索出了一套实用的法则，事情也逐渐走入了正轨。对于所有需要新帝国规则介入的纠纷，阿尔法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给出参考判断，而后根据事务大小，由监管机构中的奇数人选，投票做出最后判决。

所有决断都会公开上传至公网，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是谁，哪怕是和这件事情毫不相关的路人，只要在观看了裁决书后觉得不合理的，给出充分理由并获得一定数量的支持后，都能将事情推翻重来。而重来这一次，更多的审判者会加入到案件的判决之中。鉴于阿尔法能事无巨细的对过程中的每一步进行记录并提炼关键信息，推翻重来的次数也从原来预定的三次上升到了五次，最大规模的投票甚至可能会涉及到帝国所有的民众。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另一种放在外面光鲜亮丽的手段，直到有人真的做出了尝试，制度才终于开始慢慢磨合落地。

而与此同时，丹左的自毁计划，也正式按下了倒计时。

如同导演为角色设定好了既定轨迹，他也不例外。接任元帅职位的那一天，就是这位新造的神命定的陨落之日。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丹左心中也莫名有些不安。

倒不是说他对自己亲手置顶计划有所担心，或者是临到死前突然反悔，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反复让他忧虑的，是乔亚。

他太过于平静，甚至亲力亲为，在阿尔法走上公众舞台的最初，不仅帮助自己说服大众，甚至还主动和丽丽一起，敲定了新的规则。可丹左不会忘记，原本在听到这计划的最开始，他的错愕、悲痛，都在无声地言明，他并不支持这件事。

一个人，如何能够在离开不到十小时的时间里，对一件事情的态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无论丹左怎么观察，乔亚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像是另有安排。

无奈之下，他只能暂且把疑虑搁置，全心为即将到来的审判之日做好准备。

那是八月的倒数第二天。

天气依旧很炎热，第一区在重要的行政位置都设定了不同大小的喷泉降温，但对于那天来说，这点水汽带来的凉爽远远不够。新帝国的元帅上任仪式，吸引了带着各种心思的人，他们几乎是在头一天晚上就占据了整个广场。

上任的仪式并没有布置得过于夸张，沿用了广场上旧时就有的祭台作为主场，其余的只准备了最基础的屏幕和一些普通装饰。若不是为了能让尽可能多的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丹左甚至更懒得在“装饰”这件事上费心。

西装是汉默早就提前准备好了的，三个人早早地碰了面，又对了一遍流程。只是临到最后，乔亚帮着丹左整理领带的时候，他突然关掉终端，说：“其实……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在丹左第一次提出这个计划时，他就强烈反对过。如何能用一个人的死亡去唤醒另外一群人，那些遮蔽他们眼前的东西，难道能被死灵之气轻飘飘地吹走吗。更何况，他和丹左共事这么久，即便一开始对他有些忌惮，但到了现在，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可以真心相谈的信任。就算说不上珍惜，但失去这个朋友，他也并不好受。

“开弓没有回头，况且都已经只差临门一脚了。”丹左这话态度坚决，听得汉默心里憋闷，抿抿嘴，什么也没说，就推门而出了。

在听着汉默动静的时候，丹左也不忘分神观察乔亚。

临到快要接受审判的终点，沉稳如汉默，也不免会有失控的时刻。与之相反，哪怕听了汉默的话，乔亚也都沉着冷静、不发一言，好像这出最浓墨重彩的高潮，也无法激起他内心的任何波动。

可乔亚不该是这样，丹左想。

他一把抓住乔亚向后撤回的手，试图从他碧蓝色的眼睛里找出一点能让自己安心的东西。

但什么都没有。

没有疑虑、忧愁，没有痛苦、烦闷，他碧蓝色的眼睛清澈得如同能倒映出影子的湖面，坦然地接收着炙热的阳光。

“怎么了？”他问。

丹左松开手，“没什么。”

乔亚笑起来，“想要反悔的话，我们现在可以私奔。”这话看起来像是延续了汉默的说法，但他口气里的轻松惬意，倒像是了解丹左一定不会回头而开了一个玩笑。

“那还是算了，”丹左配合着他的话头，“再怎么说，乔亚也该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吧。”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忍不住笑了一阵。

好似笑意总能冲淡一些莫须有的情绪，丹左看着乔亚弯弯的眼睛，有些话到底还是没问出口。不管乔亚想要做什么，都等到事情真正发生之后再说吧。

广场上的热浪混合着人声，一层一层向丹左脸上扑去。

他忍住不适向下望去，一眼看不到头的人潮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或是兴奋、或是好奇的目光随着自己的动作移动，他们大多数都高喊着丹左和乔亚的元帅名字，像是只要是有这两个人在，他们的未来就会得到保障，这个世界就会笼罩在和平幸福之中，

丹左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乔亚。

作为上将的那些年，他大多都执行的是见不得光的任务，鲜花拥簇的时刻对他而言少之又少，本以为新的开始后，他的生活会有更好的转变。没想到，在隆重的赞美声之后，他就又要和自己一起坠入无边黑暗。

阿尔法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身体，依旧用着中性的声音，在祭坛中间平静地倒计时。

“距离上任仪式开始还有五分钟，请大家安静。”

后台里所有还在交流的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几乎都停了下来。丽丽明显比平时更紧张，她惴惴不安地看向乔亚，片刻之后，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把手伸进了随身的口袋里，紧紧地攒住了里面的东西。

丹左当然没有注意到这点，后台安静下来之后，广场上的呼声显得更大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一时间，他竟然像是在其中听到了妮可。

“做得好。”她说。

无形之中，他下意识便放松下来，嘈杂远去成了无足轻重的背景，他心里安静得像是能听到下雪的声音。

五分钟后，在成千上万道目光的注视下，联同乔亚和汉默，他们终于站到了祭台中央。阿尔法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叙述着他们这几位准元帅的丰功伟绩。

他说丹左，说他作为doctor时救下了无数的hunter，说他如何一步步摧毁了进化计划，推翻了马特和尤金的统治，将平等和自由赋予了新帝国；他说乔亚，说他能力超凡，说他在反抗军最一筹莫展的时候，弃暗投明，给了马特等人致命一击；他说汉默，说他忍辱负重，说他能够在察觉进化计划时就与帝国割席，足以保全前所未有的创造。

这本该是一段具有着强大煽动性的演讲，随意换成任何一个人，只要给出饱满的情绪和充分的准备，都足以将现场的情绪推至顶峰。可说这话的人偏偏是阿尔法，他一板一眼的声音和毫无起伏的语调，生生广场上还沸腾的情绪降下了几度。

这当然是丹左想看到的。

他上前一步，在短暂的安静中开口，“谢谢阿尔法的介绍。”

“相信大家在过去的时间里，也听到了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他抬手往边上做了个手势，对‘我们’给出了明确定义，“能够为大家找回公道和正义，是我们该做的。而今天，我们也非常开心，能够在大家的见证下，把原本属于keeper的权力交还给keeper。从此以后，线只是功能的象征而不是身份的定义，我们在乎你们每一个人！”

此话一出，配上他美丽的面容和温和的神态，气氛瞬间又拔高了一些。而在他之后，乔亚和汉默也都依次做出了相应的发言，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无外乎是要为新帝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阿尔法恰如其分地在他们三个都说完之后给出了定义。

他说：“这三位对于新帝国的建成有着功不可没的作用，在此，按他们各自的身份，分别任命其为hunter元帅、supporter——”

“我不同意！”

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阿尔法，是汤姆。

他显然是提前侵入了附近的几个音响并佩戴了扩音设备，随着他的动作，他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扩到了音响离里。许多人不明就里，骂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他到底知不知道几个元帅为了帝国，到底付出了多少。

“我当然知道！”少年恨得咬牙切齿，“我在约拿镇就认识丹左了！他曾经是我的老师！”

“既然是你的老师，你更应该尊敬才对！”

“他不配！”汤姆眼里沉淀着浓浓的恨意，他说，“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为了他一己私欲，就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给我们所有人都喝了转化成keeper的药水！他这种行为，和马特有什么区别！”

指责汤姆的人一瞬间哑然，诡异的沉默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弱的声音才响起来，“这……如果是真的话……那他确实不能坐上这个位置啊……”像是往干草堆里扔下了一小颗火苗，没过多久，大火就腾得烧了起来。

“对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的人，说不定比马特还更狠哦……”

“很有可能是真的吧，之前你没听说吗，他就因为看一个乞丐不顺眼，直接把人给赶出第一区了。”

“而且我还听说，他当着一个小女孩儿的面，特地踩坏了她的玩具呢。啧啧啧，当时我还不信，现在一看，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响，原本还是崇拜的炽热目光，到了这一刻，也都随着丹左预期所想的那样，大多都转变成了质疑的钉子，一根根地将他深深钉在原地，不得动弹。他之前演出的戏码，终于在今天全部反噬，撕扯他的皮肉，加速他的灭亡。

然而这正是汤姆想要的效果，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不仅仅这样！他还利用了一个未成年的hunter，把她当成箭靶，在帝国统治时期，公然发出反抗的声音，害死了莱曼学院里年轻有为的校长特助！”

提到布莱克的死，乔亚有点恍惚。正如他之前答应过布莱克一样，他调查清楚了朱莉身上的毒，也找到了止痛剂的配方。在大战醒来之后，也不遗余力地抓捕薇尔莉特，并在抓到她的第一时间就亲手报了仇。

可从汤姆口中再次听到布莱克的名字，乔亚便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丹左在给他自己的惩罚加码。即便他做得在多，布莱克的死，他始终都无法原谅自己。

乔亚深吸一口气，按照预定的那样，在一声又一声的质疑中站了出来。

他问汤姆：“你说的这些，并没有证据，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你这个帮凶！”汤姆之前越是崇拜乔亚，现在对他就越是憎恨。他不管不顾地从衣服里抽出一叠小册子往四面一洒，“这些都是证据！”

“你做帝国上将的时候，杀过多少无辜的人，手上沾过多少鲜血，干过多少昧良心的事情！你根本就是尤金的一条狗，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那些人死在你手上的时候，你有在乎过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迫不得已还是穷凶极恶吗？”

“你凭什么坐上这个位置！”

他说话的瞬间，人群中他的同伴也随之散布着同样的证据。漫天飞舞的白色小册子像雪片一样，几乎传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中。乔亚知道那上面有什么，丹左做过的错事，自己杀过的好人。总而言之，每一条每一款都鲜血淋漓，足够有杀伤力。

丹左给够了他们时间，他耐心地等到了至少大部分人翻完那本由他亲手授意制作的小册子，才挥舞着双臂，慷慨陈词，“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

他看向汤姆，“我是喂了你们转化成keeper的药剂，可你们有出事吗？没有吧！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出事，顶多只是和普通keeper一样罢了，不被当做hunter的感觉，有这么难以忍受吗？那那些生下来就是keeper的人，他们该怎么办。”

“况且，就算我真的利用了那个女孩，也是她的幸运，不是吗？”

“她能够作为我推翻帝国计划中的一环，为反抗军之后的崛起奉献出不可或缺的一份力量，她应该高兴才对。”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这么平庸，这么普通，没有我的伟大计划，他们能做什么？成为我伟大计划中的垫脚石，是他们的荣耀，是他们在自己的人生里，努力一万年都做不到的事情！”

“你们都不要忘了，领导反抗军的是我，杀死马特的是乔亚，没有我和他，你们现在都还活在进化计划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会被抓去做人体实验。这么大的恩情，你们不仅没有感恩戴德，还竟然会因为这种话，质疑我和乔亚。”

他呼出一口气，像是演员终于等到了间歇点。

他说：“你们真让我失望。”

乔亚专注地听完了这段话。他精心设计好的诡辩确实能让人发自内心产生反感，可乔亚却知道，这一长串荒谬的言论底下，丹左真正想表达的，是他最后一句话的反面。

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但不会再有人像乔亚一样，能够读懂他内心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广场上，所有的人在听到这席话之后，无一不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看着丹左，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曾经被认为能够带领大家走向更好未来的领导者，不仅视人命如草芥，还理直气壮地将其美化成慷慨激昂的感言。他看起来温和平静的面目，在这一刻变得扭曲，优雅稳重的外壳，不过是他利用人完成目的的伪装。

他不配再成为新帝国的元帅，乔亚也是。

汤姆咬着牙听完了丹左的谬论，在周遭人发出不可置信地惊呼之后，他按下了手中的按钮，正式向丹左下了最后通牒，“既然你和乔亚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今天，你们势必要接受惩罚！”

他话音刚落，广场上负责保卫的hunter就已经有了动作，他们中的大部分一把扯掉了统一的hunter外套，露出了带有血字的白色内衬。一眼望去，广场中瞬间多出了许多醒目的白色，就连最靠近祭台的地方，也只剩下几个零星的hunter还穿着原来的红色。

汤姆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要借着绝对的力量，逼迫丹左就范！

只不过他显然忽略了一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如何能深入hunter之中，一声令下就能获得他们的支持。仅靠他的口才就能说服这些和丹左一起并肩作战过的hunter吗？归根到底，乔亚顶替了埃文的位置，对于他们的计划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这样一来，埃文自然就有了借口，策反了军中由他亲手提拔起的大部分hunter，借着汤姆的名号，不用他亲自出面，就能帮助丹左完成计划。

汤姆扫了一眼已经就位的同伴，信心倍增。

他冲他们大喊：“你们投降吧！”

祭台上的人在听到这话之后，终于或多或少都有了动作。汉默装作怕事的模样，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大有不趟这趟混水的模样。

乔亚站回到丹左身边，他看着丹左脸上故意做出惊恐慌张的模样，竟然还控制不住地笑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是没忍住，冲丹左耳语道：“埃文安排这么点儿人，真是小瞧我的实力了。”

若是放在平常，丹左肯定会接着乔亚的话头，顺势和他一起说说埃文的不是。可此情此景，丹左只能看他一眼当作回应，继续上演着“被逼到绝路”的戏码。

他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成拳，反问汤姆：“投降之后，你要抹掉我和乔亚的功绩，只揪着那些无伤大雅的错误不放吗？”

“我们会给你一个公平的处置，”汤姆说，“就用你们提出来的方式，让阿尔法先一步做出审判，我们再来投票。”

丹左笑得讽刺，“所以最终结果还是由你左右。”

“不是我，”汤姆高举双手，“是新帝国所有的，你没有放在眼里的普通人。”

人类的权力是在哪一刻体现的呢？

是父母可以替孩子做出选择，是领导可以左右下属的工作，还是更让人兴奋的，一个人有权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其实是，这个人他曾经登上过神坛。

没有人不同意汤姆的说法，哪怕是依旧站在丹左这一边，为丹左说话的人，他们也欣然接受，想要用自己手里的力量，左右事件的结局。

许久之后，丹左终于认命一般开口，“好，那开始吧。”

于是按照想象中的既定预设，阿尔法再次登场。在重复完丹左的丰功伟绩后，他拿到了一本白色的小册子，那上面的罪行被他一条一条念了出来。他每多说一句，丹左原来的那些成就便随之减少。

等他终于念完，几乎不需要人类理解意义上的思考，他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丹左·阿诺德和乔亚·格里芬，帝国的准元帅，功过皆有。综合考量，他们并不适合担任元帅之职。建议剥夺他们的所有头衔，不再给予任何特权。”换言之，阿尔法给出的参考，只是限制了丹左和乔亚行政上的特权，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汤姆似乎对这个结果没有太大意见，而就在他准备表明态度时，一直隐藏在人群中的一个同伴声音极大地反对起来。

“他害死了这么多人！他必须要血债血偿！”

“对，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这四个字瞬间爆开，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广场上。

汤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他只是想让他们从那个位置上下来而已，他并不想伤害他们！

但丹左想。

在这些被点燃的仇恨里，他自然而然地说，“那开始投票吧。”

上任仪式有全程直播，汤姆的到来并没有打断这一点。新帝国管辖的范围内，不管他们身在何处，只要能接入网络的人，就能够收到相应的投票提示。不管他们是不是全程看到了过程，还是听信网上的只言片语，甚至是跟随亲朋好友做出一个无所谓的决定，投票都开始了。

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汤姆试图阻止事态朝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可每当他说着丹左和乔亚罪不至死，听众总会以一种极为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似乎在问，你既然不想他们死，为什么当初又要做出这一切。反应大的，甚至直接扔出三个字：假惺惺。

事情并不是总能和人预期一致的，这大概是社会交给汤姆的第一节课。

半个小时后，丽丽拿着装有数据结果的盒子，郑重地交到了阿尔法手中。

他几乎是轻轻一碰，流水似的数据就随之投射到了四处布置好的大屏幕上，有些人甚至在不断流动的数据里察觉到了自己的名字，兴奋地发出了声音。而如此庞大的数据，对于阿尔法来说却十分简单，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便将结果以图形呈现在了屏幕上。

对于丹左和乔亚的审判，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标准，但无论他们写得再多，总而言之，不外乎三种结局，或死，或接受不同程度的惩罚，或是成为自由的普通人。对于第二种结局，因为每个人设想的时限、方式都难以统一，在阿尔法给出的图中，几乎是密密麻麻布满了线条，每一根线条都代表着各式各样的意见。

至于另外两种，他们表达相近，阿尔法便按百分比的形式，将他们汇总到了一起。而结果很明显，希望他们血债血偿的人比愿意让他们自由活下去的人，多出了将近百分之十，牢牢占据了榜首。

阿尔法诚实地对结果进行了播报，“按照规则，你们应该立刻接受惩罚。”

丹左并没有急着对阿尔法这句话做出回应，他脸上洋溢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底下的所有人。

“看来还是有很多人不想我死。”他说。

“可是没办法啊，一旦我反抗了新的规则，即便是乔亚强到今天可以杀出重围，可未来呢。集帝国之力抓捕我们两个，而后让我们一辈子都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生活在阴沟里。”

他停顿了两秒，拉起乔亚的手，“我们接受惩罚。”

底下屏气凝神做好准备要大战一场的人都愣住了，有着最强hunter之称的乔亚，他们都见识过他远超常人的线压，他和丹左能耐着性子等投票已经是意料之外，如今竟然还会乖乖束手就擒？

台上的人对于底下的哗然声充耳不闻，他又说：“那动手吧。”

话虽如此，但谁又敢做第一个出手的人呢？

而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响起。

“我有一个办法。”女孩自阴影处走到光亮之中，她站在阿尔法身边，眉眼间已经隐隐有了超出年轻的镇定。

丹左眼皮跳了跳，难道这就是乔亚一直在计划的事情吗？

还没等他开口，女孩就抢占了先机，她说：“我叫丽丽，是一个keeper，和汤姆在一个福利院长大。我有很多理想和抱负，在以前都没法实现。本来我很感激丹左，他推翻了固有的以线至上的规则，让我能在第一区享受到和同龄人一样的权利。但今天听到汤姆的话，我才知道，原来……我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给我喝下的药剂，才变成了一个keeper！”

“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亲手惩罚他们！”她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已经早就和丹左乔亚结下了血海深仇，不手刃仇人就彻夜难眠。

可她每每对上丹左就慌忙挪开的眼神，那根本不是一个对丹左恨之入骨的人该有的眼神。

“乔亚，”无人注目的时刻，丹左轻轻贴在乔亚耳边，问他，“你想干什么。”

丽丽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除了乔亚，其他人和丽丽根本没有太多接触。难怪阿尔法最开始推向公众时他如此热心，几乎每天都会帮着丽丽整理琐事，看来那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在谋划这件事了。

乔亚没有说话，阳光打在他睫毛上，投下厚重的阴影，将他本来碧蓝色的瞳孔都染成了深色。

女孩深吸一口气，说到了关键。

“我在第一区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一种方法。Keeper虽然看似没有任何能力，但是在关键时刻，keeper也能决定hunter和supporter的生死！”

这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丹左都颇为好奇地皱了皱眉，更别说底下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听众了。无数的keeper对她这句话的好奇已然超过了对丹左和乔亚的审判，他们高喊着，无比迫切地催促着这个女孩快些说下去。

丽丽抿抿嘴，继续道：“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是，hunter能感受身体里的线能，把线能压缩成线进行攻击；而supporter则是可以给hunter提供线能。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觉得，keeper感受不到线能，在线的视角里，keeper是毫无用处的。”

“可事情并不是这样，keeper也是可以感受到线的！”

她胸膛的起伏不自觉地加快，她说：“资料里说，只要能够同时触碰hunter和supporter，keeper不仅可以感受到线，还能以自身为媒介，将supporter身上的线能和hunter身上的线压进行中和！”

底下有人听不懂了，“说清楚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女孩一字一句地说，“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在同时接触hunter和supporter的情况下，我可以消除他们身上的线。”

“我可以杀掉他们！”

这无疑是今天最重磅的一个炸弹，一直以来不被人看好的keeper，难道真的如同这个小女孩所说，有着能够毁灭掉同族的能力吗？

没有几个人相信她说的，他们摇着头，说她说话狂妄，说她不自量力，说她为了提高keeper的身份编造谎言。

丽丽并没有生气，她沉着冷静，稳步走到了丹左和乔亚身边。

她说：“今天，我会向你们证明的。”

她一左一右拉起丹左和乔亚的手，闭上了眼睛。

其实丹左从来没有怀疑过丽丽，哪怕今天她说的话确实有些石破天惊的意味，但丹左并不认为她在撒谎。尤其是当她握住自己的手之后，一种明显陌生的涌动不受控制地就从体内流向了她的方向。

只不过唯一存疑的是，这件事，真的是她自己发现的吗？乔亚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而丹左再也没法问出这个问题了。

随着涌动的流失，他不自觉地变得困顿，眼皮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重，渐渐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直直地往地上倒去。而在他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秒，他看到了乔亚。他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可即便是这样，即便他也快要跌倒，他还是努力地、不懈地朝即将倒下去的丹左，伸出了手。

他怕他摔疼。

作者有话要说：写最后一章的时候对自己产生了错误预估……

内容实在太多了，所以还是分成上下两章方便大家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