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传闻中那样，丹左一直以为，死亡来临时，总会有人生走马灯在眼前重新。可当他自己亲身感受死亡时，却只是突然坠入了无限黑暗。他睁不开眼睛，却又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周身全是粘稠的水，阻止着他继续做出任何动作。

深浅不一的水压推着他向上浮动，没过多久，在一阵淅沥的水声之后，他终于可以再次睁开眼。周围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折射出光源的水面上，从内向外伸出了无数只手，乍一眼看去，像是黑色的土地长满了枯枝。粘稠的水如同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困在水里的人拼命挣扎、向外呼救，他们朝上伸出手到处摸索，企图抓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可丹左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离岸很远。

水压不让丹左在这里过多停留，它推着丹左往岸边去。

越靠近岸边，从水里伸出来的手就越少，真正离岸只有一二十米的地方，水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丹左踏上岸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丹左，回来。”

这声音应该是听过无数次的，哪怕仅仅只有四个字，丹左也能在听到它的第一秒，就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熟悉。

会是谁呢？丹左想。

但他并没有因为它而停下来，他继续向里走。

黑暗让人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丹左迷茫地走了一会儿，眼前突然有了一点儿微弱的光，照出了前面离他不远处的一片荆棘丛。随着它的出现，不知为何，丹左的脑子里也瞬间有了明确的方向，他要到那里去，他的目的地在那儿之后。

可他刚朝着荆棘丛走出没两步，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丹左，不要去！回来！”

他听得出这声音很急切，甚至有好几个瞬间，在迈出步子的时刻，丹左都有些想要回头。这个声音到底是谁呢，他有点想见他一面。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哪怕走上荆棘丛意味着疼痛和鲜血，但它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如同日光吸引着飞蛾，支配着丹左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

离荆棘丛还剩五十米的样子，一个银色的、近乎透明的灵魂突然出现在了面前，他张开双臂拦住丹左，“丹左大人，我是达伦·哈特，谢谢您一直记得我的名字。”

“前面的荆棘丛，不是您需要忍受的，请您就此折返吧。”

灵魂的已经失去了原本人类的样貌，脸上本该是五官的地方，现在看过去，也只是不断闪烁着的平面。可看着这个平面，丹左已经空得什么都不剩的大脑里，突然记起来了这个名字。达伦·哈特，一个梦想着能够亲眼见证反抗军胜利的hunter，却在反抗军抵达第一区之前，就战死沙场。

“请您回去吧，丹左大人。”他又重复了一次。

“是我对不起你们，”丹左轻声说，“谢谢。”

说完，他依旧没有调转方向，笔直地继续朝着荆棘丛走去。在他越过灵魂的那一刻，银色灵魂微微低了低头，什么也没说，毫无声息地消失了。而就在丹左以为一切已经结束时，另一个银色灵魂出现在了面前。

他重复和第一个灵魂所差无几的对话，在报出自己名字之后，就劝丹左马上离开。

又是一个参与了反抗军的hunter。

丹左用同样的方式给出了回答，而这一次，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灵魂便消失了。只不过还没等他迈开步子，一个新的灵魂再次出现，重复着上面的过程。

“我是艾尔维·比利，丹左大人，请回去。”

“我是蒂娜·克里斯蒂安娜，丹左大人，请回去。”

“我是诺玛·哈维，丹左大人，请回去。”

……

丹左不知道自己到底见到了多少个灵魂，他们大多都是因为参与反抗军而死。那些一个一个被他记住的名字，都前赴后继地现身于此，阻止着自己继续前行。

到了最后，黑暗中目之所及处，几乎都站满了银色的灵魂，他们有着不同的名字，却都异口同声说着同样的话。

他们让丹左回去。

可丹左此刻已经站到了荆棘丛外缘，他看着这些包围着自己，没有面容的灵魂，他深深地朝他们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而后话语落地的瞬间，所有的灵魂倏地碎成了无数个闪闪的亮片，它们在空中飘动、飞舞，像是一条细碎的星河。河流慢慢地往丹左的方向流动，顺着他的手臂，渐渐向他四肢汇聚，护住了他的手臂和腿。

即便是这样，踏入荆棘丛的瞬间，尖刺扎破皮肤的痛觉，依旧让丹左动作变慢了几分。最难熬的是，漫长的荆棘丛一眼望不到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片锋利如刀的荆棘丛里走多久。于是在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唯一的痛苦被放大，他渐渐清晰地感受到了尖刺是怎么破开表皮，扎进肉里；他感受到血液滚过手臂，顺着手指落到地上；他感受到走动时鞋底的粘腻，伤口刚刚脱离一个尖锐的硬刺，就迎来下一个。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他听起来比前两次更为急切，像是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狮子，正暴怒地捶打笼门。

“丹左，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这个人，一定是自己很重要的人吧，丹左心想。一听到他声音里的愤怒，自己就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他应该是个善良又柔软的人，就算愤怒也不会轻易发泄到别人身上。

可丹左还是继续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他快要忘记自己原本要去哪儿的时候，荆棘丛突兀地消失了。他身上那些闪烁着的银色星辉，在尖刺消失的同时，拥挤着堵住了那些还在流血的伤口，所有的疼痛顷刻间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火桥。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裂隙，纵横着将地面一分为二。裂隙很宽，起来看大概有二十米左右，除了过桥，没有第二种方法能够到底对面。

火桥上的火燃得很旺，即使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燃料，火苗也能窜到小腿处。

丹左没有过多犹豫，只要他的血肉没被烧干，骨头没被烧断，他都要继续往前走。

但就在他马上要踏上桥面，一个小小的身影凭空出现，撞得丹左后退了好几步。没等他站好，许多个不到大腿高的身影都簇拥到丹左身边，用小小的手拽住他。

“詹宁斯，和我们一起玩儿吧！”

“是啊，是啊，和我们一起玩儿~”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玩儿了呢！”

……

不知道是不是隔了太长的时间，丹左愣了好一会儿，才从他们面庞清晰的脸上认出来，他们是教堂里的孩子们。

那53个，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夺去了生命的孩子。

他们在丹左身旁笑出了夸张的咯咯声，仿佛他们因为他而丧命的事实，并未发生。

他们指着火桥，说：“詹宁斯，上面很烫的，你不要过去哦。”

“有些人上去了之后，会‘咻’地一下，消失不见的！”

“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

丹左很想回答，他努力控制住不自觉颤抖的双手，轻轻揉了揉一个孩子的头顶，“对不起，不能陪你们玩儿，不能看你们长大。”

“长大好玩儿吗？”

丹左摇了摇头，“但人总是要长大的。”

“我们就可以不长大！”无数双小手拽住丹左，“你留下来，我们一起快快乐乐，永远不长大！”

孩子总是以为自己握住别人的力气很大，能够牢牢地把人抓住。但在成年人的眼里，这点力量跟不算上什么，更何况，他们现在只是半透明的灵魂。可丹左只觉得使不上力，他无法像之前那样轻而易举地挣开他们，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踏上那座火桥。

“孩子们，松手吧。”又是一个从虚空中走出身影，而这一次，不需要辨认，他一出现，丹左不自觉地眼眶一热，几乎要留下泪来。

“神父。”

男人走到丹左身边，他拨开那几只固执的小手，面带微笑地打量了一会儿丹左，“都长这么大了，比我还高了。”

是啊，印象中和山一样可靠的神父，抱着两个孩子都不会累的神父，原来比丹左要矮上不少。他不高大、不健壮，甚至看起来有些瘦弱。

这样的一个男人，哪来的勇气，竟然敢瞒住帝国，不把丹左的事情上报。

“神父……”丹左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面对着教堂里高高在上的雕像，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而神父依旧是最有耐心的，他依旧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拍了拍丹左的背，宽慰着，“好孩子，没事，慢慢说。”

“都怪我……”丹左说，“我……我对不起你们……”

“这是他们的罪，怎么会怪你呢，”神父目光温和，“你一直是我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你。”

似乎是为了响应后半句，一直安静的小朋友们也吵闹起来，纷纷应和着自己很喜欢丹左，希望丹左能留在这里，和他们天天呆在一起。

出乎意料的是，神父替丹左做出了回答，“他有自己的目的地，我们帮他过桥，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好不好。”他了解自己的孩子，无法轻易地拒绝他们的要求。与其这样拖下去，不如早些帮他完成心愿。

虽然不情愿，但神父开了口，孩子们总还是嘟囔着放手了。

丹左低着头，和多年前做错了事情，等待进入告解室时没什么两样。他不敢说谢谢，怕这声感谢来得太轻易，可其他的就又能说得出口吗。

神父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继而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前走吧。”

过去了吗？丹左脑袋混沌一片，他想说那些事情明明历历在目，怎么会轻易过去。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变成了一句告别。

“神父，我走了。”

听到这话的人放心地点了点头，朝他挥手告别。

昔日的伙伴们不知从哪里变来了几框白色球体，他们叉着腰，自豪地说：“詹宁斯，走吧！我们来玩丢雪球！”

原来是雪球。

丹左眼中含泪，却笑着踏上了那座火桥。

只要他抬起脚，就有雪球砸在桥面，给他指出下一步的方向。火焰是永远不会熄灭的，雪球落地后要不了太久，就会化成一滩水渍。最开始的几步，飞快落下的一个个雪球确实让他没有遭受太多折磨。可越到后来，他走得越远，渐渐也脱离了雪球能够投射到的范围。于是皮肤被火焰烧得滋滋作响，他每走一步，就有一片皮肤组织被桥面的高温撕了下来，粘在地上。走到后面，皮肤底下裸露着一层一层的血肉，变焦、变黑……

在他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丹左回头，他声音嘶哑，像是刚刚承受过巨大重创。可他对他自己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反复喊着，“丹左，别停在这里，走过去，马上就要到了！走过去！”好像对他而言，丹左竟然比他本身更为重要。

到底是谁呢？丹左在脑海中搜索了很久。

罩着迷雾的记忆中，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从见到他第一面起，自己就一直在骗他、捉弄他、利用他完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会生气，却又会很快就原谅。他很傻，无论坏是好事，都不愿意离开自己身边，甚至在最危险的时候，愿意为了自己付出性命。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现在还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问题支撑着丹左，让他在快要陷入昏迷之前，刚好走到了桥的对面。就在他身体一软要倒下去时，一双手接住了他。

男人迅速地从包里掏出一瓶液体，二话不说就往丹左腿上浇去。原以为这没什么用，谁成想液体刚接触到丹左皮肤，就完美地将他已经露出了血肉的双腿恢复原样。

丹左这才有力气重新站立起来，他抬头看向这双手的主人。

褐色眼睛的男人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温和的表情，他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甫一对上丹左的目光，就笑了起来，“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丹左艰难地蠕动着唇，“布莱克……”

“能走这里已经算是奇迹了，”布莱克劝他，“只要回头，就能马上回去。”

听的人却摇摇头，“我感觉我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我不能回头……我一回头，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

“我说不出名字……”丹左无法从记忆里找出重要的关键词，他只能干巴巴地形容，“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见到他们。”

布莱克沉默了一会儿，他无声地望着丹左身后，目光中的忧虑越来越深。

“那……你把这个拿去吧。”他不知道怎么又变出来一根拐杖，亲手交到丹左手里，“会有用的。”

丹左没有拒绝，他伸手接过拐杖，“好，谢谢。”

而原本以为布莱克会和之前遇到过的人一样，在完全这一串对话之后就会消失不见。可在丹左摸索了适应了一下拐杖之后，布莱克却还和刚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你……还有什么事吗？”丹左问。

布莱克褐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无奈，他说：“……另一个人……还要来。”

另一个人？

虽然好奇，但丹左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拿起拐杖，继续向前走去。大概又走了一段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阶梯。没有尖刺没有大火，甚至连坡度都没有过于陡峭。唯一的问题是，哪怕丹左视力极佳，他仰起头往上看，却始终看不见阶梯的顶端。

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他明显弱了下去，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偏偏他还是执着地呼唤着丹左的名字，他说：“丹左，不要上去，回头吧，回头啊！”

他受了很重的伤吗？丹左想到这里，心脏竟然毫无理由地绞痛起来。

疼痛反而让那个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

朦胧中，丹左突然回忆起了一点点细节。他……是不是有一头看起来永远乱糟糟，理不清的红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红发上还染上了血污，挡住了他大半张脸。自己总是喜欢在他睡着的时候，一点点把这些爱到处乱窜的头发拨乱反正，然而再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他是自己的情人吗？在诡异的绞痛结束之后，丹左默默地问着自己。

然而问题并不会阻止他停下来。

他抬起腿，一级一级向上走去。

最初的阶梯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不同，他扎扎实实地向上迈出的每一步，都得到了坚实的支撑。可就在他以为这是只需要坚持就能完成的环节时，随着他踏出了下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突如其来地压在了他肩膀上。像是巨人毫不费力地伸出手掌压住人类，不用费太多功夫，就能让微小到如蝼蚁的人类动弹不得。

而接下来，丹左每向上一步，压力就越重。不过十来步的样子，巨大的压力已经让他无法站立，只能勉强靠着拐杖，半跪在楼梯上，休息许久才能继续向上走。原本平平无奇的阶梯似乎变成了难以企及的高峰，在压力下连跪姿都无法维持的人，到了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横平竖直交界处，无数层阶梯向外突出的锐利横线，此时此刻已然成了一块天然的刮板，丹左拖动着躯体向上前行，阻力使得这些横线刮过他的躯体，留下一道道渗出血点的乌色淤痕。

压力一点点逼近极限的时候，身体自然而然会脱离意志的掌控，胃里不断翻涌着向外，胸廓越缩越紧，吸入的氧气逐渐变少，意识慢慢模糊……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男人仅靠一只手就将丹左拖到了平台处，“喂，醒醒，怎么还是这么废啊。”另一只手作势要往他脸上拍两下。不过似乎有人拦住了他，她说：“他只是累了。”

丹左一下子从晕晕沉沉中惊醒过来。他的肺部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压迫之中，胸廓急促地起伏着。

他一把抱住女人，眼泪滚过皮肤落在她素色的衣服上，洇出一点水渍。

“妮可。”

“我在。”女人的手一遍遍从上至下划过丹左的背。多年前，被带往第一区的列车上，她也是这么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自己年幼的弟弟，坚定地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只可惜，多年之后，这个约束着他的理由，也随着命运之手消失了。

“好了好了，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儿啊，”男人切了一声，“哭一下就得了，别太久。”

丹左这才把目光投向男人。

他整理了一会儿情绪，松开了妮可，转而朝着男人深深低下了头。

“伊万……答应你的事情，我……我没有做好。”尤金和马特，一个注定客死异乡，一个自杀身亡，虽说丹左并没有给予他们实质性的伤害，但归根到底，他们最后的结局，都跟丹左的推波助澜脱不开干系。

伊万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丹左的脑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就算是我，也没有把握能比你做得更好。”

说到这儿，丹左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他看向妮可，“凯文……很好，但是，马特——”

妮可打断了他，“我知道。”

她灰绿色的眼睛里柔柔地荡漾着水纹，她说：“他会明白的，一定。”

而一旁的男人听到这里，似乎猛地想起来什么，不适时宜地插进一句，“我觉得菲奥娜这人不是很靠谱。”

丹左和妮可对视一眼，不禁笑出声来。

伊万：“有什么好笑的，小孩子的教育需要担心，成年人的恋爱就不需要了吗？”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近十年的时间，零零碎碎的事情总是不少。直到妮可无意间往丹左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话题才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她说：“丹左，你该回去了。”

伊万听她这么说，也下意识地朝着本应该是阶梯的方向看了看。随即，他收回目光，也朝丹左说：“对，早点回去，别在这儿呆太久。”

回去？

丹左态度很坚决，“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终点，我还要回哪儿呢？”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雪白的大门凭空出现在了三人面前。妮可和伊万脸色皆是一变，立马换了姿势，一左一右拦在丹左身边。

妮可劝他，“这里不是你的终点，你要回属于你的地方。”

伊万说的更直白，“那个地方不是你该去的，滚吧！”

“可我觉得……”丹左目光牢牢地锁在了那扇白色的大门上，他没法说出任何理由。好像该见的的人都已经见过了，该说的、该忏悔的也都一一经历了，空空如也的脑海中，突然像被植入了一个强硬到足以屏蔽掉一切的念头——去到门的另一边。

丹左指了指大门，“我要到那里去。”

“不可以！”妮可态度头一次这么强硬，她绷紧了身体，笔直地切断了丹左的目光，“你要回去！”

若是正常时刻，见到妮可这样的态度，丹左一定会有所动摇，至少不会继续如此坚定地说出反对意见。但此时此刻，丹左恍若未闻，他像是被降下了诅咒，绕过妮可，小声说：“我要去。”

伊万看起来比妮可更急，他跨步到丹左面前，一巴掌拍在他下颌，严肃道：“回去！”

然而疼痛也无法叫醒一个已经被支配了的躯壳，灵魂中属于人性的部分，好像在大门出现时，就已经被蚕食殆尽。

这一次，他甚至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疯狂的念头催促着他，要他快点握住白色大门上圣洁无暇的门把手。

进到里面去吧，舍掉所有执念，清洗全部罪孽，远离痛苦、悲伤，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丹左伸出手，缓缓地搭上了门把手。

妮可的大喊，伊万的痛斥，在他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就统统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像被突然按下了静音键，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而就在他准备发力的瞬间。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安静空间内，那个熟悉的声音竟然打破限制，再一次找上了丹左。

声音带着血味，像是从带血的喉咙中挤压出来的，听起来，甚至像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丹左，不要开门，回头吧……回头看我一眼……”没有嘶吼，没有命令，残破的语句里是令人心碎的祈求。

他在哭吗？

丹左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是不是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一开始不怎么爱笑，碧蓝色的眼里像藏了坐活火山，隔三岔五就会爆发一次。但他又总容易对自己流露出软弱的一面，惴惴不安的、沉迷于欲望中的、痛苦到红了眼眶的眼睛。自己是不是亲过那双眼睛？在他高潮的时候，难以自制地吻过他的眼角，感受过眼皮底下颤动的眼珠。

比钻石都还夺目的眼睛，怎么会哭呢？

丹左平静空茫的心，突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应该要见见他才对，丹左心想，他哭得这么伤心，他肯定很难过。

只是这念头刚刚才浮出水面，另一股强大到丹左难以抗拒的力量立刻席卷而来，它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让丹左不要犹豫，继续打开那扇门。

于是这小小念头迅速被拍了下去，但在它消失于水面的瞬间，另一处，同样的念头又浮了起来。它们每一个都很微弱，强大力量所到之处，它们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过。可它们像是源源不断永不停歇一样，被摧毁了多少次，就又有多少个新的、微弱的气泡卷土重来。

两股势力在丹左脑海里疯狂斗争着，他僵在原地，头痛欲裂，动弹不得。不到两分钟，头上的冷汗就顺着额角流到下巴，在地上滴出了一小片水迹。

而就在这时，妮可终于找到机会，贴着门，挤到了丹左身边。

她灰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水意，“丹左，我们都很爱你，好好活下去吧。”

说完，她伸出双手，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在丹左肩膀上推了一下。

于是尚未握紧的门把手自丹左手中脱出，他的身体挣脱了束缚，直接飞到了半空。那股强大到快毁了他的力量，也随着离门越来越远，渐渐失去了掌控。水面上不断涌起的微小念头慢慢地聚集在了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说着：“我要见他一面。”

在近乎失重的空中，他终于回头。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丹左就记起来了。

曾经发生过所有的一切，每一个夜晚，每一个落日，每一个他忍不住对自己笑着的瞬间。

他全都记起来了。

怎么能够能忘记呢？怎么可以忘记呢！

他喉口翻涌着腥味，但他毫不在意。他撕扯着声带的极限，终于在此刻，不顾一切地喊出了那个无论什么情况，都绝对不该被他忘记的名字！

“乔亚！”

他的爱人，他生生世世，唯一的爱人。

而就在他喊出乔亚名字的瞬间，控制着他停留在半空的东西也消失了。他咚地一下掉到地面，乔亚明明听到了一声骨骼折断的闷响，可丹左连一秒都不曾停下。他拖着已经变形了的左腿，仍然用着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乔亚身边。

仅仅只是骨折的话，还是比乔亚的情况好上太多了

他趴在阶梯上，周身全是暗红的血迹，要不是丹左把他抱到了怀里，他甚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一个你字出口，丹左就再也问不下去了。

乔亚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的手臂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伤口，像是被无数个小而尖的刺反复刺中；脚最外面一圈全是被烧成焦黑状的皮肤，里面猩红的组织还不断地往外渗出鲜血。

所以说……丹左呼吸一滞，原来乔亚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

从尖锐生刺每一步都如千百根针扎入身体中的紧急从，到不用接触就会被火气烤到汗流的火桥，再到一点点慢慢加压折磨人失去已是的阶梯……

乔亚是最勇敢的人，丹左一直知道这一点。再大的困难，他都从没退缩过。

可是……

丹左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同样的路，自己走过的时候，那些曾经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都怀抱着最大的善意帮助了自己。可乔亚呢，他走过的瞬间，他站在尖刺上的时候，感受着火舌舔舐血肉的时候，承受着致死的重压的时候，哪里会有人帮他呢？他迈出的每一步，所接受到一切的痛苦，都是自己的百倍、千倍！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

乔亚想要握住丹左的手，他想告诉他没关系，有布莱克在半路帮他治疗了一会儿，走到这里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他还想说，跟在他后面看到他见到了这么多想见的人，他也为他开心。他甚至还想说，别哭了，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只不过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断断续续地用尽全力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回去吧。”

丹左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好。”

再次接受到外界的信息丹左一时之间还是有些新奇。

即便是闭着眼，阳光也隔着眼皮，大张旗鼓地证明着天气。耳朵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风声、鸟叫声、海水拍打船舱声和衣物摩擦坐垫的声音。

中间那个无法被单纯定义为是好或者不好的梦，尚还历历在目，真实到可怕。

丹左花了一点时间，才挣扎着从那段记忆脱身。在他终于睁开眼的瞬间，下意识地就起身开始找寻乔亚。

好在他一转头，就看到了想找的人。

只一眼，他眼中就控制不住地泛起了水光。然而他很快想起了什么，强行压制住泪意，不由分手地将人拽到了自己身边，一丝不苟地检查着他身体各处，等他发现他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一直乖乖地任自己检查的人，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乔亚，我——”

乔亚啪地一下打掉了丹左的手。

他敏捷一动，整个人就打开双腿，跨坐在了丹左腿上。然而接下来他的动作，却把这个姿势中的暧昧清扫得一干二净。

他用手臂抵住了丹左的脖子，压得他不得不躺倒在了座垫上。

“你……”明明是先动手挟持别人的人，刚刚说了一个字，却先红了眼眶。

泪水自他眼中滴到了丹左脸上，他也顾不上擦。原本往下不断压着丹左脖子的手臂，也渐渐地颤抖起来。

他眉头皱了又松开，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三五个来回之后，他终于重新开口，“丹左……”

“你之前做过的错事，背负着的仇恨，还有无法忘记的愧疚，都已经在你作为supporter死去的时候，一笔勾销了。”

他另一只手拉起丹左原本有蓝线的手，停在半空，并排着让他看了一眼。

本该是红线和蓝线的地方，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乔亚整个人都颤抖着，“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所以，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丹左轻轻擦掉了乔亚眼角悬而未滴的泪水。

“我以你为神明，接受你的恩泽，做你一个人的信徒，终生追随，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翻看了一下word文档的创建记录，其实最开始和丹左乔亚相遇的时间是在20年2月。

花了四年又两个月，才记录完他们的故事。

以前看到过一句话，在创造一个人之后，这个人就会有他自己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对我来讲差不多也是这样。有些时候甚至觉得，故事的发展和变动，都是他们在推着我走。

结局我犹豫过很多次，一度甚至想要为了一些东西而妥协，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开始就设定好了的版本，也是在我看来，他们彼此都最为独立又彼此互相契合的版本。

无论如何，我心里也觉得，他们肯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其余的一些背景故事，包括戒指是如何传到莉迪亚手上、蛇女在这中间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及伊万妈妈艾琳以及尤金之间的纠葛，可以先剧透一下，这其实是一个故事，哈哈。因为和正文关联不大了，所以预计还是放在番外里了。

至于朱莉的结局、少年组（丽丽、阿尔法以及汤姆）的后续发展，也会单独在番外之中呈现。菲奥娜和简、汉默和埃文这两对，大概率不会单独有他们的番外，有机会的话会把他们的故事一起糅合到前面几个番外里。

谢谢能看到这里的你，能被你看到，也是我的荣幸。

之后我会把主页的另外一篇《春景飞白》写完，也欢迎大家去看，相逢会有时，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