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乔亚返回的夜晚，时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

丹左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换过姿势。在他们过往的相处之中，说服乔亚这件事，丹左向来不会否认自己好像就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如同冥冥之中的注定，他不需要思索太久，就能大概猜到乔亚心里在想什么。

可这一次，他实在是没有把握。

人性本就逃不开占有欲，喜欢的、热爱的统统想要留在身边。若是同样的选择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如此笃定地断言，自己一定能够毫不犹豫地支持乔亚爽快赴死。也正因如此，即便他铺垫了足够多、准备极具冲击力的戏码，但到了现在，他依旧不敢确定，乔亚是否还会回来。

时针跨过凌晨，走到第三个整点时，丹左终于换了个姿势。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闭了闭眼，却又马上恢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打算等多久，但显然，这短短一个夜晚，并不足以让他放弃对乔亚的期待。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寂静凌晨里，竟然真的让他等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乔亚身上不知为何沾染了些水汽，他步伐飞快，神情也轻松起来，眉眼间竟然隐隐有了蓬勃的生机。丹左仔细地看着他碧蓝色的眼睛，不知道他这是想通了还是有了新主意。

他也坦然地任丹左打量，走到他身边坐下后，才浅浅地抿嘴笑了一下。

“要是我不回来，你就一直在这儿等吗？”

“我怕你回来，我不在。”丹左轻声说，“你会难过。”

乔亚心里泛起一点酸涩，他摇了摇头，直入正题，“我不会阻止你，但是，你也不要阻止我。”

丹左眼皮一跳，正想开口，却见乔亚又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要继续说下去。

“成神后再弑神，确实可以在封闭轮回里破出一条血路。但问题是，一个神的陨落是不够的。这条路这么窄，可能要不了多久，你的努力就会全部白费。”他说，“它需要第二个神。”

他握住丹左的手，目光坚定，“万人景仰的高点也好，千夫所指的低谷也可以，我陪你一起走。”

在两人过去相处的时间里，乔亚向来不太喜欢谈论关于自己的感受。大概是因为世俗认为hunter就应该是忍耐的、坚毅的、不轻易让人知晓自己脆弱的，被捆绑在这样既定的刻板印象中成长，乔亚并不常常展示除了愤怒之外的情绪。

更别提如此直白地、毫不避讳地说出这样的话。

丹左几乎完全无法抵抗。

他明明知道，这注定是一条波折到无法善终的道路，他当然有着绝对不要拖乔亚下水的私心。可正如他在大战之前推开乔亚一样，已经发生过的结果明确地向他证明，打着“为了他好”做出的决定，才是真正伤他至极。

就如同乔亚接受了自己的决定一样，在他做出决定之后，自己又怎么能以类似的理由约束他。

于是在并不算长的沉默后，丹左怀抱着同样笃定的心，给了乔亚一个肯定的回复。

而在此之后的时间里，丹左再没有向乔亚隐瞒过任何一件事。

他们常常去看丽丽和阿尔法，方便根据阿尔法学习的进度，安排什么时候该放出什么消息。偶尔能见到汤姆，丹左总会不厌其烦地做出些让他不快的举动。乔亚问过这是为什么，丹左也如实交代，他需要一个“背叛”他的人。

一个在丹左统帅反抗军之前，就已经和他接下了深厚情谊的人。

他熟知丹左在约拿镇时的一举一动，曾经毫无嫌隙地崇拜过他，却也被他做过的坏事深深伤害。这样子的“真相”，从他嘴里说出来，明显会更有杀伤力。

“按照这个标准，你应该选择丽丽才对。”乔亚说。

“她太聪明了，”丹左摇摇头，“发现真相之后，她不会愿意做的。”

也对，经过丹左的不懈努力，汤姆最近几次对待他的态度确实不如以往，要让他相信丹左做过不可容忍的坏事，确实比丽丽要简单。

“具体怎么做？”乔亚问。

丹左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当然是挑他最在乎的事情下手。”

汤姆的小脑袋藏不了私，整天都把“要成为最厉害的hunter”这句话挂在嘴边，要是院子里养了鹦鹉，估计早就学会这句话了。

如果从这儿下手，难不成是要将他刻意赶出学校？

这么想，乔亚也这么问出口了。

“不是哦~”

丹左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犹如一个刚刚设好了恶作剧圈套的孩子，积极地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巧思。

他说：“接人老底，还是要从以前入手才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故事，既让人有最初听闻的诧异，又在细想之后，恍然大悟道这是他惯来本色。

于是故事的发生被设定在了丹左遇到乔亚之前，在他逃离第一区到达约拿镇后，妮可的愿望便成了他的愿望。在拿到了转化药剂的配方后，他甚至为这个愿望添砖加瓦，在supporter转化成keeper的基础上，他更乐意看到hunter变成keeper，把所有凌驾于正常人之上的线，都变得平平无奇。而有一个地方，恰恰能成为他实现这个愿望的不二之选。

谁能想到，一个受人尊敬，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老师，日日殷勤来福利院义务帮助孩子们。这样一个人，他的目的竟然是悄无声息地给每个孩子都喂下转化药剂。不知道是不是他配方出了问题还是明巧合，尽管整个福利院中并没有被转化成为keeper的孩子，但所有人都无法达到线压或者线能测试的标准。他们被淘汰了下来，成为了帝国眼中毫无用处的普通人。

他扼杀了他们的天赋，让他们从此甘于平凡。而对于汤姆来说，这一点，绝对算得上是致命打击。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尤其是，在诋毁自己的同时，丹左还不忘为汤姆的自尊心保驾护航。无论未来他能在追寻hunter力量的这条路上摸索多久，他的上限几何，但凡他遇到了难以跨越的障碍，都可以统统把仇恨扔给丹左。

于是两人对好台本，演习多次，终于选在一个阿尔法快要完成进度的下午，粉墨登场。主角汤姆“无意”闯入舞台，听到了这段所谓的“尘封多年”的真相。

在转角处，他听到乔亚口气平淡地说要不是当初喝下了转化药剂，自己本该有更强大的线压。他听到丹左毫不在乎地承认了这一点，并且对此没有一点愧疚。那个总是说着为新帝国的和平和幸福努力的人，总是提到全人类的人，回归到具体的人上，口气却和提到路面的蝼蚁毫无区别。

汤姆并不是一个懂得隐而不发的人，他当即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现身于乔亚和丹左面前，斥责他们残忍、虚伪、甚至能对小孩子下手。

丹左按部就班地直面了他的滔天恨意，并非常自然地给这份怒火浇上了汽油，于是故事走向了设定好的结局，主角临走前咬牙切齿地宣告，他势必要让丹左付出代价。而当他踏出那道门之后，“丹左的代价”就将主动找上他，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巧的是，汤姆离开的三天后，阿尔法就成功地通过了理解人类的测试。

如同程序有条不紊地一行行向下执行代码，他们计划的事情，随着阿尔法进入大众的视野，也正式进入白热化。

预料中的质疑在短时间内占据了丹左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利用自己“神化”的身份，对民众所担心的问题一一给出解决方案。如同他和汉默商议那样，阿尔法无法接入公共网络，他所获得的每一份信息，都会在公开透明的情况下，借由汉默研发出来的超载移动设备进行输入，在不触碰公众隐私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帮助建立客观公正的秩序。

而他们意料之外是，原本以为阿尔法难以被人接受，但事实上，给出解决方案之后，人们似乎很快接受了他的存在。尤其是在他展示了常人不可及的本领之后，仅仅现身了不到一周的阿尔法，就迅速拥有了一大堆簇拥者。

问题出在了“输入”这一步。

原定计划中并没有对“输入执行者”这个角色进行极为严苛的限定，丹左和汉默都认为，即便是有人刻意选择了偏倚的信息，阿尔法也具备发现漏洞的能力。可大众却普遍持有相反看法，他们觉得，输入执行者每天都能与阿尔法进行交流，这个角色对于阿尔法的影响肯定远大于预期。

丹左和汉默总不能将阿尔法艰难的理解人类过程公之于众，因此，争执声发酵了一阵后，无数个主动报名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阿尔法——既然他已经做好了为人类提供参考的准备，不如这一次，就让他自己做出决定！

按理来说，已经和阿尔法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丹左，对于他最后的决定应该十分放心才对。正如他选择身体一样，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存在着逻辑清晰的原因。可这一次，在他报出名字时，丹左还是颇为不解地问了为什么。

阿尔法人生中第一次给出了近似于人类的发言，他说：“我不知道。”

“可她甚至没有报名。”乔亚说。

阿尔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同之前一样，列举出任何可靠的理由。他执拗地沉默着，像是运转良好的机器突然出现了故障，滞留在一处，发出咔呲咔呲的声响。

丹左当然无法替她做出决定，就像他以前在约拿镇对她说过的，他希望她的一生都要有自由相伴，能肆无忌惮地去体会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一切。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你应该要询问她自己的意见。”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在接到了阿尔法电话后，机器之心终于匆匆赶来。

她明显跑得很急，额头上的汗水沾住了几缕头发，还没站定，就先解释起来。

“不是我不想报名的，”她看着阿尔法，“是因为他们的要求里不接受未成年人。”

说完，她看向丹左，“可以破例吗？”

不知道是不是丹左的错觉，丽丽的行为、言辞都合乎常理，可她看过来的那一眼，丹左总觉得，她的眼中饱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她像是在哭。

这糟糕的感觉让丹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再次强调，“你真的愿意成为阿尔法的执行者吗？这不仅是像你之前和他一起学习这么简单。成为他执行者之后，你会失去大部分的个人时间，甚至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离开第一区。”

“你再好好想想。”丹左说。

丽丽摇摇头，“我做好准备了。”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涌上丹左心头，他瞬间变得有些焦躁，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乔亚恰如其分地接过话头，他和丽丽对视一眼，转头看向丹左，“不然这样吧，等丽丽成年之后，她可以再选择一次，是否继续当阿尔法的执行者。”

这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既能短暂地满足阿尔法的心愿，又能给丽丽留下退路。于是一锤定音，事情便敲定下来。

这个丹左寄予厚望的、期冀她能飞向无限可能的女孩，终于还是走上了属于她自己的命运之路，成为了在未来五十年，甚至一百年间，足以左右人类命运的关键。

而此刻的她并未有着神明一般的先见之明。

她只想帮乔亚一起，救下丹左。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章了，突然感觉有点不真实。

准备了很多话想说，留到最后吧。

谢谢你能看到这里，如果可以，也请和我一起见证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