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和罗伊聊了什么丹左不得而知，但显然结果和他预期中的差别不大。一周后，罗伊带着凯文，联同丹左和乔亚，又重新回到了高塔附近。而这一次，登上电梯的人则只有乔亚和凯文。

客观来说，他们在上面呆的时间不算长，总归也不到一个小时。但罗伊几乎是每隔几秒就会不耐烦地看一下时间，不停地来回踱步，常常走了两三个来回就会憋不住地问丹左，觉得他们在上面说什么。

出于对乔亚绝对的信任，丹左的情绪比他稳定了不知多少倍。有乔亚在，他很放心，凯文和马特在上面交流沟通的每一句话，都不会超过他们预设的安全范围。终端越是平静，越是能证明马特遵守了和自己的约定，没有试图将凯文卷入这些成年人的血雨腥风之中。

至于为什么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眼睛红得像是哭过一样，丹左在罗伊瞪起眼睛想要质问之前，先一步将他按住了。他递出一包纸巾，让孩子站得远了点，看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才压低声音代替罗伊向乔亚提出问题。

“有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吗？”他问。

罗伊非常不满，他本意是想让乔亚把凯文和马特对话的内容复述一遍，自己听了之后才能做判断。可丹左问得如此含糊，乔亚要是短短几个字就会打过去了，岂不是白问！

殊不知，丹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和乔亚的蓝眼睛一对上，后者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巧的是，他在塔里也答应过凯文，不会把他和马特聊天的具体内容透露给罗伊或者萨米，这两个现在时时刻刻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对马特怀有极大的仇恨，他们听到这些话，肯定不会开心。

于是他眨了一下眼，言简意赅地说：“他们说的事情，都很正常。”

罗伊当然不甘心，他一下子挤开丹左冲到乔亚面前，执意问：“他们都说什么了？”

乔亚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被罗伊这么急赤白脸地问，也心态平和，语气真诚地回他：“都是些零碎的事情，身体好不好，适不适应……你要我一字一句的复述，我真的不记得。”

许是他表情看起来过于真实，罗伊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好继续发难。

他喃喃道：“马特会只说这么简单？”

“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也不想什么事情都要让父母知道吧，” 丹左拍拍他肩膀，朝凯文的方向努努嘴，“不要给他太大压力，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自己会亲口告诉你。”

罗伊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把丹左的话给听了进去。他看了三个月的育儿书籍，私下里也偷偷报名了网络课程，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某些时候对凯文的看管甚至比马特还严格。萨米说过他很多次，他也知道问题所在，只不过真正改善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等将他们父子两送回家之后，到了四下无人的角落，乔亚几下点开了终端，便操作边说：“我和罗伊说的也不是谎话，马特和凯文的沟通真的很琐碎，我确实记不下来。不过——”

他像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停下动作，“我录下来了。”

丹左是第一个看穿凯文心思并允许他见马特的人，乔亚问过凯文的意见，如果是丹左的话，他并不介意。

不过以乔亚对丹左的了解，他对罗伊说出那番话，完全是出于真心。可想而知，他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也类似。所以乔亚并没有直接将录音播放，而是话只说一半，等着丹左的回应。

果然，丹左一秒都没有犹豫，十分果断，“删了吧。”

于是那些琐碎的话语底下蕴含的深意，都随着乔亚的动作，成为了他和凯文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很多年后，等凯文长大成人，再次和乔亚评价起那段经历，前者依旧困惑于，为什么在那段谈话之后，事情就转向了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在他和马特见面的十五天后，这个穷奇一生都在追逐同一个目标的疯子，竟然选择了自杀。

高塔上安装的是防弹玻璃，他身边的所有利器都被收缴了，肌松剂也无法让他发动线。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用头一遍遍不停歇地撞击着透明的玻璃。等到守卫察觉出异样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像一只疯狗一样，咬死了弱点就不肯松口的人，竟然选择了这样的窝囊方式，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凯文不明白，明明他和马特见面的时候，他的一切看起来都这么正常。自己叫他去向萨米、罗伊和丹左道歉，他也都笑着一口答应了下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和自己约定之后，还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成年后的凯文对马特的了解比小时候要多一些，格蕾丝的事情，虽然做长辈的没有任何人和他提过，但他从小和阿尔法一起长大，想要调查一些事情，总是没这么困难。只不过格蕾丝的事情并依旧没有给他指出一条理由充沛的道路，他隐隐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东西，却又难以概括，无法形容。

而作为旁观了全部真相的乔亚，比起一个七岁的孩子，他当然看得更加明了一些。

马特对爱的要求是极端的，他殚精竭虑、想法设法要得到格蕾丝爱的证明，可在格蕾丝死的那一天，这无言的凭证就永远地消失了。他养育、照顾凯文，何不是想从他手上，重塑这样一张爱的认证。当凯文知道了一部分的真相之后，还愿意替他谋求生路时，这个他亲手浇灌的纯洁心灵，已然给了他要的东西。

尽管这份爱的定义和他对格蕾丝的爱不甚相同，但本质上，这已经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多的东西了。

乔亚没有错过，凯文不断规劝他要认错、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时候，他虽然笑着，但眼里的神彩却在慢慢消失。

他提前得到了预设的结局，可他却没想过，当爱降临时，他是否也能感同身受。

就算他们长得再像，马特再怎么努力，但他终究不是格蕾丝。他给自己设下的甜蜜未来成了包裹着糖衣的毒药，外表绚丽的包装壳内，是吞噬人生命意志的黑洞。

丹左对于马特的结局没有过多评价。

除去他昏迷的那段时间，几乎不到一个月，他怀有最大恨意的两个仇敌，一个终身被驱逐，另一个则自我了断离开了世界。那些从童年就开始折磨他的东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划定了结局。

隐隐之中，仿佛命运无声地催促他迈入下一个开端。

尽管汉默劝说过好几次，但丹左都没有急着给这个已经被攻打下来的国度起一个新名字。历史上无数个推翻了原有统治的人，最忌讳保有上一个统治者惯有的名字，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就宣布新的名字，像狗急着给领地划下记号。

而对于丹左来说，新旧名字并无区别，他力排众议，还是将帝国的称号给保留了下来。重要的并不是那些裹在最外侧的行头，真正需要改变的，是制度。

新的制度在他和汉默形成联盟的时候，就已经初步定下了雏形，除了一些细节上的改动，几乎都保留了最开始的设置。

帝国原本的权力只集中在两个元帅身上，几乎清一色的hunter，对组成占比最大的keeper本身就不公平。于是他们将权力进行重新分配，设置了平等的三个元帅席位，必须分别由hunter、supporter和keeper担任，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因为线而导致的，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

除此之外，军队的限制也将对keeper开放，与之对应的，hunter和supporter不再进行强制检测，有参军意愿的可以自己报名，如果达不到线压或者线能的要求，就参考keeper的选择标准进行筛选。

而真正让汉默犹豫的细节，并不在这些板块。

他们最初的想法是，阿尔法也将成为平行于三个席位的一股力量。在最后一战之前，没人有时间去敲定如何才能让所有人接受这样一个崭新的……概念。丹左昏迷的三个月，汉默有了一点苗头，但没过太久就被他自己推翻了。

阿尔法的可靠和严谨很容易展示，但他实在想不出，如何让人放心，这样一个人工智能，不会借由最高的网络权限，窥视、参与甚至左右每一个人的生活。尤其是对他来说，这些动作消耗的时间说不定还少于人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

丹左的解决办法很直接，汉默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有了判断。

“更改他的权限。”他说。

把这样一个和大家生活过于脱节的高科技产物，真正地落地成一个只能从眼睛看、耳朵听来获取信息的普通人。

汉默听得连连摇头。

信息是阿尔法最好的学习工具，越多的信息，才能让他更快地成长为人类。况且要是这样武断地切断信息源，阿尔法又如何能按照他们设想的那样，成为游离于人性和极端理智之间的代表呢？

“谁说更改权限等于断掉他的信息源了？”丹左反问一句，汉默立马会意。

他脑子转得飞快，“人工录入还是禁止上传？”

“具体的方法你比我清楚，”丹左说，“反正，只要能确保海量的信息源是在人类的监督下传递给阿尔法，推进他成为中立力量的阻碍，可能会小很多。”

汉默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丹左说的没错，大部分的录像资料都要求被公开上传，只要是公域里的东西，阿尔法拿来用也应该不会引起太大争议。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脑海里也慢慢有了新的方案，当即就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琢磨琢磨。

临走前，他下意识催促丹左，“我会抓紧时间，这两天把细节敲定。你也不要太闲了，好好准备造势，毕竟谁都不想认一个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人代表supporter坐上元帅席位。”

乔亚下意识看向丹左，他准备要担任supporter一方的元帅？所以说，这三个席位的人选早就已经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