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左仍是表露出犹豫，“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即便他已经答应过凯文，可以亲口向马特问出困扰着他的问题。但面对马特，他依然以‘与凯文见面’这一点做文章，好让他吐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马特看起来似乎成竹在胸，他说：“只要我见了凯文，就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到时候你自然有办法验证。”

“看来元帅当久了，确实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丹左屈起手指，笑着在玻璃上敲了两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提条件了。”

马特脸色一变，又听丹左道：“简的事，我确实有点感兴趣，但也仅仅只是感兴趣而已。我给你两分钟时间，如果你说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我可以在听完之后，考虑让凯文见你一面。”

“你！——”

“不愿意就算了，”丹左收回手，“人生留一点疑问也——”

“好！我说！”马特咬紧牙关，丹左说的没错，以他现在的处境，不能再犹豫了。虽然不甘，但为了争取那一点点的机会，为了能见到凯文，他只能如此。

他看着丹左重新调整了姿势，终于缓缓开口，“简不是伊万的孩子。”

听到这里，丹左并不显得很惊讶，关于简的身世，隐藏的无外乎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侧重点在她母亲身上，这个一直没有被提及的女人拥有着大家意想不到的身份。而第二种可能，侧重点就落到了伊万头上，他可能并不是简的亲生父亲。

只不过丹左没有想到，马特接下来的话，同时将这两种可能性糅合在了一起。

“她的母亲，也是我的生母。”

诚然，这是马特惯用的招数，他并不喜欢说谎，只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刻意地隐瞒掉一部分真相，让整个事件的焦点变得模糊。伊万在听到格蕾丝不是他生母之后，确实调转阵营，帮他挖出了进化计划，但这中间的曲折波澜，又岂是这一头一尾的前因后果能概括的。

伊万最开始的目的，并不是找到格蕾丝出现的原因。他是个喜欢往前看而对回顾过去不感兴趣的人。这场骗局已然发生，带给马特的伤害也不可能消失。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寻找新的喜悦覆盖旧日的疤痕。

于是他提出，要帮马特找到他真正的母亲。

其实回过头来想也觉得奇怪，以马特的性格，在经历了格蕾丝的事情之后，应该并不会再对母亲这个字眼有更多的执念才对。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接受了伊万的建议，打算挖出自己身世的真相。

这个时候，元帅之子的身份就派上了大用场。他先是借尤金的名头，从马特长大的福利院院长嘴里套出了将孩子带到孤儿院的人的身份。再顺藤摸瓜，一层层慢慢搜集有效的信息，用了大半年的功夫，终于找到了马特生母的信息和所在地。

他那时过于兴奋，连带着也感染到了马特，以至于两人都错过了那叠材料里的共同信息。从那叠材料里拿走了马特的信息记录之后，没有任何人发现，剩下的厚厚一叠纸张上，无一例外地显示着，在孤儿院里和马特同批的孩子，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不过该被发现的东西，就算错过这一次，命运也会安排它的下一次相见。

等他们直接去到了那里之后，森严的围墙和不断巡逻的守卫，两人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

再次陈述时，马特才隐隐感觉到命运的铁腕。尤金和卡罗琳一直想要隐瞒的真相，冥冥之中竟然又重新被摊开在了他面前。

意识到不对，两人潜入了该地，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嘴里得知了进化计划的真相。她是马特生母的朋友，和她一起被选为进化计划的一员。和马特生母不同的是，她性格软弱，不善言辞，参与了进化计划二十多年后，依然没有遭到太大的折磨。与之相对的，马特的生母就没这么好运了。她性格刚烈，对于进化计划完全持否定态度，初来的几年里，哪怕怀有身孕，也都从未放弃逃跑。可是每一次的逃跑不仅不成功，回来之后，她还会遭到管理者的毒打。大概是在她进入进化计划的第三年，在她第十二次逃跑被抓之后，那一次的毒打，让她彻底地疯了。

但疯子依旧可以生产。

只不过疯子不知道什么是怀孕，除了三年前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孩，后面的孩子都因为不同的原因流掉了。可帝国依然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可用的棋子，他们将她关在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需要□□或者怀孕之后，再把她转移到其他地方。

女人带马特和伊万到了女人的住处之后便离开了，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带着马特和伊万找到女人，已经是她能为老友做到的极限。

在重启寻找生母这件事上，马特不可避免地有过幻想。见到她时，自己应该会很激动、雀跃或是手足无措。可破开那扇门之后，看到那个披头散发、满嘴胡话的女人，他内心却毫无波澜。伊万主动替她擦干净了双手和脸，像逗小孩儿一样逗得她咯咯直笑。而马特却始终抱着手站在一旁，呼吸着带着排泄物味道的空气，目光晦暗地扫过房间里每一个角落。

许久之后，他叫了一声伊万的名字，让他让开。

伊万以为血浓于水，终有回应，开心地让出了位置。

马特握住女人的手之后，定定地注视着她和自己同样颜色的瞳孔，几秒之后，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飞快从他脸上滑落，滴到了女人的手上。女人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主动伸手想要擦去马特脸上的泪痕，可就在她手刚刚碰到马特的脸时，无数根线自马特手上弹出，贯穿了她的心脏。

血喷溅到马特脸上，衣服上。

他握住女人尚还温热的手，用她粗糙的手掌，像是她还活着一样，一点点擦掉了脸上的血迹。

原因，伊万也问他原因。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伊万并不喜欢这个答案。所以在他们路过养育室时，他不仅坚持找到了女人三年前诞下的孩子带回抚养，还折返回她的尸体边，从她身上取了一管血。这件事，他也没有给出一个马特认同的答案。

而回到第一区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做了亲子鉴定，无人察觉时，将自己的血换成了马特生母的。于是简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女儿，在无数人的拥簇和爱护之下长大。

听到这里，乔亚蓦地回忆起来，在伊万留给简的视频里，他确实无意间说过，马特不会伤害她，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马特垂下眼，说：“我答应过他，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伤害她，也不能接近她。”

“现在可以了吗？”他停顿几秒之后，终于重新看向丹左，“我只想看看他。”

听完这段真相，丹左并没有急着走，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伊万死亡的真相配合上简的故事，在这一刻共同在他脑内发酵。伊万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他们约定无论如何都不能曝光的真相，在这一刻，也成为了马特和自己交易的筹码。

说来也讽刺，明明是他自己要逼着马特说出更多更有用的信息，可听完之后，他沉重的心情并未好转。

在许久的沉默中，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这座透明的玻璃牢笼。

到了塔下，罗伊还没走，丹左和他聊了几句，大意是让他不要带着任何责备和质问，好好地和凯文聊一聊。人总是会在无意间执着于很多东西，那些在小时候就困扰着他的事情或者人，很有可能也将成为他一辈子的命题。与其逃避，不如直面。

罗伊没有否定丹左的说法，这个才当上父亲不久的男人，格外郑重地点了点头。成为了一个已经快七岁小孩儿的父亲，他要学习的东西也并不少。

等终于只剩丹左和乔亚两人时，丹左终于摘下了那看似平静的面具，一直被他刻意压制住的情绪显露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愈发疲惫。

实际上在听到伊万死去的真相时，乔亚就已经能借由线结合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更不用说之后马特陆续提到了妮可和简。他比谁都清楚，明面上还状若无事的人，内心的起伏并不比普通人少。

而就在他准备出言安慰之前，丹左主动挑破了沉默。

“来之前，我就有一种直觉，马特会说出一些有用的东西，”他拉出一个苦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只是我没想到……”

马特和尤金共事的时间不短，两个人立场不同，这么多年却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显然彼此手上都有一些能够要挟对方的把柄。丹左这次见马特，就像他自己说的，那些过往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本质上，丹左还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他所有的后招，同时拿到能够再次予以尤金重击的武器。

可他怎么都预料不到，这个武器竟然和简有关。

若是以此给尤金重创，简的人生也会继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伊万在最后的视频中把丹左视为简能够信任的人，可讽刺的是，他此刻却手握着足以摧毁她前半生美好记忆的关键。他甚至不需要大张旗鼓地通知尤金，只要一点点小小的疑惑，就足够让尤金亲手挖掘出这个极具杀伤力的真相。

乔亚当然知道丹左的沉默代表了什么，涉及到简，这个跟自己一路成长的女孩，他很难摒弃所有的立场，说出支持丹左的任何决定。相反的，很大程度上，他甚至想阻止丹左，让他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丹左抬起眼皮，看着乔亚沉静的脸，他犹豫了几秒，轻声道：“你不问，那就我来说。”

“这件事……就停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