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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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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买回来,吉霄上车打开车前灯,先拿出一瓶水拧开递给方知雨。

“晚饭吃了吗?”问她。

“吃了。”方知雨答,随即又后悔觉得自己应该耍点心机说“没吃”,那样或许能和问她的人一起吃饭。

“说要回请我,你却把饭吃了。”

可不是,“回请”这个借口分明是她自己找的,眼下却忘了。

“我还可以再吃!”连忙说。

吉霄只是拿出一个药盒来拆开,剥出一粒给方知雨:“先吃这个。”

方知雨就着水吃药,吞完才问:“是什么?”

“布洛芬。”

方知雨奇怪:“为什么吃?”

“你不是不舒服吗,”吉霄说,“布洛芬止疼的,你不知道?”

方知雨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痛经事小、忍忍就过,最多喝杯红糖水,哪里动用得到布洛芬。

还没来得及说明,先听吉霄评价她:“真是活得不清不楚。”

她这些年是过得云里雾里,但这跟知不知道布洛芬可没关系。心中不赞同,便反问吉霄:

“那你知道什么是利鲁唑?”

“?什么?”

“利鲁唑,一种药。”

吉霄答不上来,方知雨以牙还牙:“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但我就不会说你不清不楚。”

吉霄听着女人的反驳,取出消毒湿巾来拆开:“你说得有道理,是我讲得不对。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这么一说,反倒把方知雨搞得不好意思:“……道什么歉啊……”多大点事。

如果这样就要道歉,那她欠吉霄多少句“对不起”?

刚这么分着神,就被吉霄伸手过来摁开她的安全带——

“过来。”

她才被哄住,想也不想就听顺了女人的话,朝她那边挪动。

然而刚靠近,就见吉霄拿起湿巾。

还没被对方碰到,方知雨就本能地后逃。女人见状停手盯着她,那样子仿佛是在说:

别躲开。

不躲开的话,吉霄是要帮她擦脸吗?

方知雨不禁又紧张起来,但是随后她告诉自己,就当是电影。现在是要拍车内对手戏,她和吉霄演。背景有绵绵的细雨声,街道的汽笛声,还有车窗外的说话声——

是附近放学回家的孩子,穿着校服撑着伞,在外面叽叽喳喳路过。

没有关系,只是演戏。她能做到的。

这么想完便不再逃避,僵硬地呆在原位任女人凑近。对方先一手捏稳她的下巴,那力道可不小,像是生怕她会逃。

蓦地就想起丸子的话,说这个人是好战分子、推墙狂魔。

一边回想,一边努力适应骤然拉近的距离,加之车前灯开着,令她更加不安。

幸好近在眼前的女人没跟她对视,只是盯着她被泥沾上的位置,认真地帮她擦拭。

她不看她,她便偷偷松一口气,顺便观察起她:

今晚吉霄也很漂亮。但不同于往昔的是,因为刚从雨中来、戴过衣帽,向来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大美人此刻有几绺发丝乱着。白色外套也因为被她抱过,沾上了泥渍,就像总是完美无缺的假面终于有了裂缝一般——

因为她。

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女人身上清淡的香水味又开始变得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她的呼吸,此刻就扑在她面颊。被她覆到脸上的湿巾是凉的,她的吐息却温热。

现在,急需转移注意力。不然只怕自己的心就要化成一阵蝶,朝着这个人飞去。

多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然后如果吉霄也愿意,那么今晚即使心病爆发、呼吸失却,

她也想跟她再吻一吻。

刚念及此,一阵嬉笑就透过没关严的车窗从方知雨身后传进来。是方才那群中学生,听上去这时走得更近了些。

此刻,车里有灯。她和吉霄在明人在暗,一举一动都被放到聚光灯下,任由他人看着。

不知道在那些正值花季、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眼中,她们两人此刻是什么样子?其实是不分明的。从细雨将停未停的春夜看进车里,只能看见一个戴黑帽,一个留长发,身影模糊地纠葛在一起……谁知道她不过是在给她擦泥尘?

然后,也不知是她鬼迷心窍,还是真有人这么说了。总觉得飘进来的窃窃私语里夹杂着懵懂的议论,主题是:“你们看,那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嘴巴?”

方知雨像藏着猫心思却被人抓个正着的小偷,顷刻便举手缴械,动摇得神情都慌张起来。

不行,她的耳根开始发烫。脸应该红了吧?不能让吉霄看见。

于是,当帮她把半张脸的泥污都擦干净的吉霄抽出新湿巾、转身过来准备继续另一侧的时候,就见她面前的女人用双手往下斜拉她那顶渔夫帽,直到把自己大半张脸都遮住才停下,只留嘴唇在外面。

吉霄盯着女人如花朵一般的唇瓣。

“怎么了?”

“……紧张。”

趁她看不见,吉霄再凑近一点:“是紧张?还是害羞?”

她要稳住,要演戏。演一个直女,一个很多恋爱经验、利用眼前人不过是为了治病的怪人。

想到这里,方知雨再次坚定地跟吉霄确认:“是紧张。”

“为什么紧张?”早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吉霄直接问她,“因为有小朋友说我们亲嘴巴?”

这人怎么回事?

去买药前明明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讲话强势气场可怕、压制得她好几次说漏真相。然而从刚才开始,她又变得不着调起来,让她想起之前跟她在一起的种种。其中某些时刻很是暧昧,她却不确定对方是无心,还是有意。

方知雨完全不是对手:“别问了……求你。”

吉霄无视她的请求,继续对她提问:“你一个外地人,怎么听得懂本地话的?”

方知雨被直击要害,把帽檐压得更严实:“我……不懂啊,是你在说。”

吉霄也不追究,只是帮女人看一眼窗外。

“行了,他们走了。”

方知雨还是一动不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姿势是遮住了脸,却也暴露出了红唇,和一双雪白手腕。

在她的手腕上,又是好几处浅红色的掐痕。

这是今晚等她的时候弄出来的吗?吉霄想。为什么总这样?跟她说的“焦虑症”有关系?

一边猜测,一边伸手帮方知雨擦她帽檐上的泥渍。

然而刚碰到帽子,对方就反应强烈:

“不要!”误以为她要摘帽子,方知雨捂紧自己抢白,“我戴了一整天,头发很乱!”甚至说,“我其实好几天没洗头了!”

看出她在害怕什么,吉霄企口:“我不是要拿掉帽子,只是上面有泥,我想帮你擦。不过待会儿也确实需要你往上戴一点。你的伤在颧骨那,现在全遮住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女人还是没动静。

“方知雨,我想看着你的眼睛。”

这话有歧义。是说这样清理上药更方便,还是在表达一种愿望?

她想知道答案,却问不出口。只听吉霄继续说服她:“你知不知道,你额头也是脏的。”

“不用理它。”

“为什么?”

“我右边额头有些破相……会吓到你的,”方知雨说,“反正你别管它,我自己回家擦就好!”

“不会吓到我,”吉霄柔声跟她说,“而且我不会碰你破相的地方,只会把泥擦干净。”

方知雨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很认真地在考虑。终于,她松开手,任女人擦净帽檐,再帮她把帽子重新戴好、露出双眼。

然后,她便再一次看见世界——

世界的中心,是吉霄。

见她安定下来,吉霄才把她的帽檐慢慢上挪,直至完全露出她微微发汗的额头,然后伸手帮她擦面。

泥污嘛,其实是没有的。但不这么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一直掩藏的地方?

方知雨努力掩藏的不过是一条疤痕,从右边太阳穴上方延伸下来,把她的眉尾都切断。

这种程度的“破相”换作是她自己,露出来也觉得没关系。

但方知雨似乎不这么想,她好像有些心结,总是遮遮掩掩、戴着帽子,把她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也挡住一半。

年会那晚,她就因为这道疤痕躲过她——

对此,吉霄可是记得很清楚。

方知雨不安地承受着女人的视线,正忐忑,就听她说:“这点伤口,还没我中学时被石头砸出来的大。”

注意力一刹那转移,方知雨好奇:“所以那时候被砸失忆了?”

“是啊。”吉霄说,“你的呢,怎么弄的?”

“……在老家采茶时摔的。”

吉霄听完让她别在意,“根本吓不到人。要不是这么近看都看不出来。”

非要担心破相,也该担心你今晚在脸颊上新摔出来那些。

这么想着,吉霄结束清理。转头拿出棉棒蘸碘酒,然后过来再一次捉住女人的下巴。

颧骨上的伤口刚被棉棒碰到,方知雨的眉头就牵动。

“疼要说。”看她那样子,吉霄出声。

“……不疼。”她却说。

不疼是不可能的。碘酒带来的刺疼虽不剧烈,但确实存在,并且隐隐发烧。

蓦地就想起春天的时候,那些在雨里抽芽的茶树,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觉?

“真的不疼?”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不疼。”

等药都涂好,吉霄收理袋子关灯。刚发动车,就听方知雨问她:“去哪?”

“送你回家。”

听到这句,方知雨的心放下一些,又惦念:“你是不是还没吃饭?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先送你回去,”吉霄却说,“这里离你家很近,你肚子又疼。”

肚子其实没那么疼——或许是止疼药起效,或许是时间过了。她却没有告诉吉霄,因为希望吉霄继续为她担心——

最好担心到不再回酒店。

方知雨怀着心事,重新拉低帽檐。

此时痛感淡去了,车灯也关闭。被遮挡的视野比先前昏暗许多,加上吉霄的车开得一如既往的平稳,让她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一旦松懈,奔波一整日后的堆积的倦意就在这时袭来。她却舍不得就这么睡去,因为分别就在眼前。

这次分别后,吉霄会离开宁城,到时可再没有什么“明天见”。

且不说明天、以后,单是捱到待会儿,方知雨都感觉难受:

谁知道把她送回家后,吉霄会去哪里?

方知雨一边想,一边朝开车的人微微侧身,躲在帽檐后看她。

此刻车里很暗,暗到她觉得即使这么一直看着,吉霄也不会发现。

她是困了,又实在不甘,才会对着她偷望的人企口:

“把我送回家后,你还是要回酒店?”

听到这一问,吉霄好像是笑了一声。“这题今晚过不去了是吗?”笑完后她问她。

因为她似乎笑了,就觉得她的心情应该好了许多 。好到可以跟她提要求:

“是的,”方知雨说,“不要回去。”

“方小姐,我还是没想明白,”随后就听吉霄问她,“为什么你一定要阻止我回酒店?是,你想找我帮你治病,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说到底,我跟谁过夜、会导致什么后果,和你这个同事有什么关系?”

……多可恶,她都倦到混乱了,这个人依然清晰。在一片昏暗中,清晰的人向她重新审问谜题的关键——关于她的动机、她的矛盾。

太关键了,所以她不会回答。

“又在想怎么圆谎了,是吗?”

是的。但她此刻很是疲乏,心防也降低。却还要编故事,多复杂。

“真不想听你说那些无聊的谎话。”然后就听吉霄说。

方知雨放开帽檐,不再掩饰自己的凝望:“那你想听什么?”问吉霄。

“听点刺激的,”吉霄看着前方回答她,“比如你觉得很寂寞,想尝试点新鲜事……比如你想寻开心,碰巧这时遇到了我,觉得我还不错,所以想跟我玩玩……比如你不想对这段关系负责任,却又希望我只看着你一个人……之类的。”

方知雨迷迷糊糊地听着女人如梦呓一般的话语,心想真奇怪,今晚吉霄明明没喝酒,她也没喝。她们应该都很清醒。

太清醒了,以至于几十分钟前,因为她怪异到甚至有些冒犯的行径,吉霄还生气了,对她。

但是现在,剧情的走向又突然成谜,都怪演员分心。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不想也无力再伪装,觉得就算是陷阱,也没关系。如果没有圈套,那么就由她来造一个、跳下去。

“你说得对,”方知雨看着吉霄认真地说,“我就是希望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却又害怕对这段关系负责任;我就是想跟你玩,因为我知道你很好;我就是想寻开心,想尝试点新鲜事;我就是觉得很寂寞……因为太安静了。”

开车的人听着她好不容易表露的真心,却没有任何异动,仿佛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吃惊一般。

她知道吉霄不会在意,因此敢于继续说下去:

“所以吉霄,不要回去。如果你今晚非要去那里,我会很伤心。”

吉霄听到这里,终于暼一眼后视镜。

“是吗?”她平静到近乎漠然地问她,“那你哭给我看看?就现在。”

糟糕。她偏偏哭不出来。

见她皱着眉头没了回应,吉霄说:“演技有待提高。”

“……为什么这次连分都不打?”

“因为不及格。”

说话间,又到了上次停车的路口。吉霄却没停下,径直往方知雨楼下开。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伞?”然后就听到她问。

“……待会到家,上去给你拿下来。”

“那算了,再说吧。”

说完这句,吉霄靠边停车,然后看向副驾,似是在等她告别。

可方知雨却无法告别,在未得到一个承诺前。

“不走吗?”

方知雨不答话,抬眸看向吉霄。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央求,只知道下一刻,女人帮她摁下安全带:

“那么要来做买卖吗?”吉霄问她,“只要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待会儿就直接回家,绝不再去酒店。”

方知雨的目光刹那明亮起来,“真的?”

“真的。”

“想要什么?”她问吉霄。话虽这么问,但她想,今天晚上,就算吉霄要她把月亮摘下来,她也会去。

但吉霄没说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只是温柔地让她:“过来。”

方知雨按照女人的意思再次挪向她。刚靠近,就听吉霄说出了愿望——

“别躲开。”

以为她要索求什么,结果又只是这样。方知雨拒绝不了,随即想起来这个人做业务的经验:

须藏好锋芒和目的,不能强势。要去攻心,潜移默化地。

还没把一切想得很清楚,女人就朝她的面庞伸出手,随即出乎她意料地掀起她的帽檐、拂开她的发,一击即中找到那条她想藏起来的伤疤。

然后,她不仅碰了它,还来回抚摸。

方知雨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到抓紧衣襟。

奸商……之前明明说不会碰那里。

她心中不安,却又无法拒绝。心境矛盾着,又想起从别人那听来,说这个人在攻下心防时最有成就感。

所以,她现在就在这么做吗?推倒所有防备,把残垣踩在脚下,攻入一座城、一颗心,再肆意地擭取。

刚有些适应了吉霄的抚摸,她的手就往下——

这一次,轮到今天刚摔出来的新鲜伤口。

被手指触碰到的一霎,刺疼就传开。方知雨蹙眉,吉霄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吃疼地抬眼,就发现女人此刻终于不再只是凝视伤口,而是正看着她、观察她。

视线交织的片刻,方知雨的心漏跳半拍。

早就不止是紧张,更是害羞。还有明明想蜷缩、想躲避,却被人强硬展开来的不适。

有这样、那样的情感,却唯独没有讨厌。

这是公平的交换,是她允许的。允许吉霄肆意,允许她带着目的靠近。允许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踩过那条线……

允许,并且喜欢。

刚想到这,吉霄就又往下,抚过她的脸颊,停在她唇角。

太近了,方知雨想。近到她觉得,吉霄可能会吻她。

手再攒紧一些,她开始期待一个尚未到来的时刻。

吉霄曾经跟她说,这就叫愿望。愿望让人升起期许,想要欢欣地走向未来。

方知雨闭上眼。

女人的手却在这时收回。

……完了,她为什么要在这种关头闭眼睛!吉霄会怎么想?会不会又跟她提一些她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方知雨硬着头皮、满心尴尬地睁开眼,就见女人此刻正盯着她,带着笑意地。

今天晚上,在便利店心灰意冷等待时,她为将要发生的剧本假设过很多个结局,大多都惨烈无比。没有一个像此刻这般好——

此刻,她是被时运眷顾,才让结局落在吉霄的笑容上。

所以,你看到我了吗。

如果你开心,真希望是因为我。

……

被总是避开自己的猫戒备全无地注视着,吉霄倍感欣慰。

但是事情要一件一件来。要缓慢,要克制,要放长线钓大鱼——

先驯服,再粉碎。

这么想完,她出声提醒还在恍惚的猎物:

“方小姐,下次我回宁城,你可别忘了回请。到时候,我们再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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