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
寅时的薄暝浸着未褪的寒气。天色似打翻的松烟砚,自黛墨里渗出一线蟹壳青。
陈莹与云容各执一盏六方宫灯候在游廊下,琉璃灯罩里烛火被霜风逼得瑟缩,在她们素色的裙裾上投下摇曳的橘斑。
残雪啃噬青砖的缝隙,月绯穿一袭绯色织金锦袍立于庭中,单薄衣料在朔风里泛起粼粼波光。她以刀拄地阖目调息,掌中三尺直刃泛着冷铁特有的靛青。
陈莹和云容皆屏息凝眸,眼珠不错地看着她。
刀鸣骤起,月绯动了!长刀出鞘,刃口淬过霜色的寒芒割裂晨雾,但见她旋身错步,刀锋自下而上斜撩时搅动气流,刃尖拖曳的银丝竟将飘落的梅花剖作两瓣。
二人惊艳之余,不自觉被凛冽的刀气震得退后半步,再看月绯,她已凌空翻跃而起。衣袂翻卷如榴花,展开的刹那,刀光也化作银虹横扫半空,眼前隐约有一片幽蓝色,恍似寒刃留下的残影。
二人瞠目半晌,不约而同地缓缓举手鼓掌。
池鲤踏入月门时,正撞见月绯把刀一撩,反手归鞘,动作行云流水,姿势如鹤如松。
“我似乎错过了什么?”池鲤在门廊驻足。
月绯莞尔:“闲来无事,给她俩显摆一下。”
月绯提刀踏上露湿的石阶,她走入廊下,接过云容手中提灯,说:“我偶尔醒得早起来练武松松骨头原是惯了的,你们何必专门早起看这等花哨把式,也是无聊。”
云容急急摆手:“哪里无聊!王姬方才的招式……”她说着,还比划了两下,“真是漂亮极了!”
月绯说:“那是演给你看的。功夫本是杀人技,哪来那么多噱头,你说是吧,池鲤?”
池鲤走过来,伸出两手,作势要接她的刀,说:“王姬说的不错,但您的身法也确实漂亮。”
月绯挑眉,把刀扔了过去。那神情像在说:你什么时候也会奉承人了?
池鲤垂首低眸。那刀十分沉,她稳稳接住,连双腕都不曾颤一下。
池鲤捧着月绯的刀,跟在她后面走入房内,低声说:“宛国使者入京,请求我朝出嫁柔嘉公主,再结秦晋之好。”
月绯走入房内,接过云容递上来的帕子擦手,听罢这话,手上一顿。她心中暗想:中流砥柱,果然是轻易动不得的。
陈莹在房内添了一盏灯,不无诧异地说:“败兵之国,何敢有此妄想?”
月绯坐到梳妆台前,身后的新灯映在铜镜上,将她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晦。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影牵动了下唇角:“毕竟早已换了天地嘛。”
陈莹这时走到了月绯身后,替她篦发,语带怀疑地说:“陛下不至于真叫公主远嫁和亲吧?”
月绯当即笃定地说:“不会。”
陈莹松了口气:“柔嘉公主毕竟是中宫嫡出,今上唯一的女儿,怎能配与蛮国。”
月绯不以为然。有何贵妃前车之鉴,皇帝即便不令公主远嫁和亲,恐怕也更多是顾及大昭国威,与父女情分并无干系。
月暄跟他女儿说话一向百无禁忌,他回家后就把何淑菡的事跟月绯说了。月绯忆起初见何淑菡那日的景象,好好一位风光无限、千娇百媚的贵妃娘娘竟落魄至此,岂能不叫人心有戚戚?就连月绯也暗暗咋舌,心想:好歹毒。
她虽非善类,但还没有故意恐吓折磨枕边人的癖好。权力之争你死我活,对待何求自然无须手软,但何淑菡弱女子一个,又是为你生儿育女的枕边人,便是留她几分体面又有何妨?难道昔日把她捧得那般高,纵得她那般骄横,就全是假意,并无一丝真情吗?
月绯自己拣了一支累丝蝴蝶金步摇戴到梳理好的发髻上,说:“想必公主心里不会太好受,一会儿进宫跟她聊聊。”
在李策消沉失势,朝中暗流涌动的节骨眼儿上,皇帝对她父亲愈发爱重。上元佳节,宫中本是皇室家宴,皇帝竟派人召他们父女俩入宫一同宴饮,只不过秋朗并不在被邀请的行列。如此厚此薄彼,可见这位皇帝陛下小心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