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声,旷远深重,一下又一下,敲在人们心头,无比沉闷。
在漫天昏黄中,这鼓声,让劳作的徭役们不自觉都抬了头,张张黧黑的脸,此刻写满解脱,只不过,这解脱是暂时的解脱,明日还要继续。
死人,是很常见的。
这样重的劳作,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的,加之,饭食供给有限,每天吃不饱,再遇疫病,人一层一层地死。
裴父尚在时,带裴湛游历天下,见过洪水,见过大旱,亦见过徭役。
鼓声响起时候,他也抬起了头,因为他的父亲曾告诉他,徭役是这世间最苦民之举,而现在,他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是这万苦之一了。
见过,不一定有所感,只有躬行,才知其艰。
暮鼓声落,一日劳作结束,徭役们也随之归去。
一阵寒风,卷着秋日里特有的凉意,让所有人都冻得打了个寒颤,是到了换厚一些衣服的季节了。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互相问是否家里寄来了棉衣,若是没有棉衣,今年秋天就这样冷,冬天只怕是过不去。
家里寄来的,面色稍霁,没有寄来的,则是一脸愁苦。
裴湛突然想起,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此时已经入了夜,柴房微小的窗户透出一点光来,是楼见语点了烛,烛光摇曳,暖人心间。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你回来了。”一语胜过千言。
裴湛无声地看着她,她手拿刻刀,坐在榻边,在雕刻,她的手上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但她仍在继续。
“你这是在刻什么?”
“鸟。”说罢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又解释道,“我娘说今年不会给我送冬衣,我得自己想办法。”手上还是没有停。
“你是想拿木雕换东西?”
“是。”她点头,“徭役本来就生死不定,谁也不知道明天倒下的是不是自己,人活在世上,总是想留下一些东西的,哪怕是一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木雕。”
裴湛懂她。
人都是如此,明知道自己生命渺小而微薄,却希望在这无边浩渺的世界留下些东西,而证明自己来过,多少人,奔走于功名,除去为人世的显达,不就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或浓或淡的一笔,也不枉来这一遭。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蹉跎一生,甚至死后,无一可以留给亲人。
历来朝代变更,无数达官显贵死于政变,成为最后泼洒在恢弘雄伟的大殿前的一滩血,而普通人,那些被称之为黔首者,只能算是被血淹没的蝼蚁,如斯微小,如斯沉默,当血迹被涤洗干净,他们的痕迹也悄然无存。
“这样一个木雕算是这些人留给自己家人最后的念想吧。”他没有多问什么,拿过楼见语刻好的木雕,“你这手艺倒是跟那些雕花的师傅不遑多让。”
已经有了几个作品,花鸟鱼虫,皆是栩栩如生,笔触细腻。
“那是自然,我……”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一个话题,问裴湛到,“你会吗?不如来帮我。”
裴湛只是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善雕刻。”
“不是让你雕,你帮我写字,我不会写字。”楼见语有些气恼,小篆写起来真的麻烦,何况大部分她都不认识,到了这里跟文盲并无区别。
裴湛看着她恼怒,颇有些好笑,将自己的头发抓得乱糟糟,还有些木屑沾在上面,头发像极了鸟窝,眼睛睁得滚圆,对着他怒目而视。
他无奈只好过去,给她写字。
在楼见语刻好自己的最后一个作品后,她发现裴湛睡着了,大抵是今日做工太累了。
但是她只能叫醒他,戳戳他的肩膀,他痛苦地哼了一声,但是没有醒,她拍了拍他的脊背,让他去榻上睡,摸到他的后背,却是一片濡湿,手掌殷红。
她的动作不算太大,但还是惊醒了他。
于睡梦中醒来,他的神色不太清明,看向楼见语的眼神,恍惚迷离而又怅然若失。
“你梦到了什么?”
他抿着唇并不作答。
“没什么。”说这几个字时,他声音滞涩。
楼见语不明所以,转身去给他找草药,“之前上山采了一些,怎么不见了,二翔哥说,这对于你的伤很有好处。”
裴湛提醒她,“在柜子第二层右边最下面。”
“哦。”她满心欢喜,拿了药材,将药草捣成了汁。
“你把衣服脱了,不然不好上药。”
裴湛一声不吭,脱掉带血的衣服,鞭伤驳杂遍布整个后背,那是旧伤,有的已经开裂,肩头还有后背血珠顺着鞭伤的口子,隐隐渗出,一滴滴落下。
“疼吗?”楼见语有些不敢下手,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是如何带着一身伤去做工的。
明明之前已经好了的。
“无事,快上药吧。”他催促到。
楼见语也明白,这是他的决定,自己无权阻拦,遂静默无语。
窗外星子稠密,夜色中,无垠的黑色流淌,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孤鸣,衬得夜越发寂寂。
二人同榻而眠,中间一条界限,无人僭越分毫。此刻,楼见语已经沉沉进入梦乡,气息绵长,而裴湛却因为刚刚过于真切的梦,难以入眠。
雨后清晨,天是一抹青色,“他”似乎是上完早朝归来,踏着青石板,那石板大小不一,水痕残余。
这,似乎是江南之景。
街上人来人往,还有老翁叫卖着糖水,其间有三五顽童围着那老翁,唱着他不熟悉的歌谣……
老翁有些烦了,“去去去,小崽子们,别打扰我做生意……”老翁挥挥手,孩童们一哄而散,讨不到糖水喝,不如去别处玩呢。
“他”穿过几个小巷,走了不远,便是“他”的居所。
出乎“他”意料之外,在墙角有一缕光线照到的地方,一枝竹长了出来,青绿生嫩,迎着天光,向上生长,而那丛竹枝旁是刚刚那几个好事的孩童,他们三三两两围作一团,正在揪着竹叶,小小一丛竹枝快要被薅秃。
见是“他”回来了,那孩童们也不惧怕,笑闹着:“竹子大人回来了,快跑呀!”闹着便四散逃开了。
手里不忘抓几片竹子叶子。
裴湛看见自己气得干瞪眼,忽而又转头无比心疼地抚摸那一片秃秃的竹枝,对着竹枝低语,“叫你别长出来,吃苦了吧。”语气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一个逃开的小姑娘去而复返,“竹子大人,”她做个鬼脸,“羞羞,这竹子是你的娘子啊?”
“他”抚摸竹枝的手一顿,似是回味过来什么,答道:“是啊。”
躲在周围的孩童,也纷纷探出头来,纷纷起了哄,“竹子大人,你的竹枝出墙了。你管不住了!”孩童银铃般的笑声,衬得“他”微抿的嘴唇格外白。
“他”什么也没有说,望着青白的墙,青灰的门,木头有些发旧,还有些虫眼,是白蚁蠡蛀的痕迹,开锁,推开门,晃晃悠悠进了门,自顾进了院子,合上门。
那帮孩童从“他”留下一角可以看见,那院中,满院的竹枝,青绿色是要把“他”包裹进去,唯余大红色的官袍分外显眼。
“他”沿着石阶路走到回廊上,却什么也不做,在廊下枯坐了一个上午,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连你,也不要我了吗?”语气悲戚,满园的竹枝在微风轻抚下随着“他”的言语微动,仿佛在自证,她只是贪玩,并没有丢下“他”。
裴湛不明白,为何那个自己会对墙外的一丛竹枝有如此大的执念。
院子是极其清简的,除了一间正屋,一间厢房,再无其他,剩下偌大的院子里种满了竹子,刚刚落过雨,竹枝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抖落叶片上的水,竹枝低垂,好似美人垂泪,裴湛摸摸肩侧,竟是湿了。
他在竹林间看见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看不清面庞,她穿着一袭青衫,衣衫上绣着丛丛修竹,竹子挺拔峭立,有直指云霄之势,这画,不知怎的,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这是他画过千百回的样式,但是裴湛确信,自己并没有画过这样的竹,在他的笔下,多的是亭台楼榭,宫室殿堂。
而仔细看看,她的衣衫似乎卡在石缝之中,她勉力将衣摆从石缝中拔出,却无法。
裴湛本不愿管这等闲事,见她拽得费劲,实在看不下去,便走近她,道:“姑娘,可需要搭把手?”
那姑娘愣了神,“是你?”
“姑娘,你认识我?”
那姑娘连连摆手,“不认识,不认识。”
“那我就动手了,姑娘,多有得罪。”
他俯下身子,将她的裙摆从石缝中扯出,只是刺啦一声,裙子被扯掉一大块,残存的布块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把竹叶。
裴湛的脸色有些难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姑娘急匆匆走了,“今日多谢你,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一闪身,便没有了影子。
只不过,还能听到她小声咕囔,“还好把枝叶折断了,要不然,他又该伤心了。”
到了傍晚,孩童们惊奇地发现,竹子大人家门口出墙的竹枝竟然全部枯死了,只是依旧能看见院子里的竹枝依旧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