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深秋,入暮一天早过一天,不到酉时,天色已经黑了大半,到了这个时节,雨下得多了起来,路上泥泞不堪,楼见语当值回到柴房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但是布鞋还是湿了些。
低矮的柴房,雨水顺着屋檐留下来,成了一道雨帘。
楼见语钻过雨帘,进了柴屋。
窗未关合,雨点偶有溅落,打在窗楹上,柴房内水汽氤氲,为整个屋子覆上一片朦胧之意,裴湛目光眺向远方,凭窗而立,冷风从窗边吹入,略过他稍许凌乱的鬓角,吹飞几缕发丝。
楼见语推门而入,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门开合,吱呀一声,是陈年木头相互挤压的声响,裴湛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你回来了。”他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但是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光亮,见到楼见语,他自然是欣喜的。
“快回到榻上去,窗边凉,你伤还没有好。”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堆东西。
“这是你让我找的书,是岳尉曹的一个门客给的。”是两本关于建筑方面的古籍,书册有些陈旧,书简上的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勉强可以一观。
天色昏暗,已经不大能视物,楼见语点了灯,柴房并不小,也许是因为之前有人住过,这里有一张榻,勉强容得下二人。
裴湛已经回到榻上,楼见语坐在他身边,将她从山里带来的玩意给他看。
两颗松果,一颗新鲜,鱼鳞状的松子包裹紧实,含着几分水汽,有一阵松香,另外一颗,是一个已经开裂的老松果,颜色褐黄,像炸开的花。
“怎么给我带这个?你很喜欢?”裴湛一时觉得有趣,便问她,他给她让出来半张榻,拍一拍身边的位置,让她坐上来。
楼见语想了一下说,“在我家,别说是摘松果了,很少能见到松树。有一次,去别处的山里见了,觉得好喜欢,想带回来几个,但是我母亲不让。”
裴湛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她讲。
楼见语见他给自己让了地方,也不客气,直接踢掉鞋子,上了榻,这几日生疏早在半夜冻醒的时候消磨干净了。
“那时候哪里想要的是几个松果啊,只是一份能做自己所爱之事的自由罢了。”她叹息着。
裴湛望着她,十分专注,墨色的瞳仁里倒影出她小小的影子,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
因为来时沾湿了鞋子,楼见语此时身上有些发冷,她向后缩了一缩,碰到了一团。
绒线。
“这是什么?”
裴湛浅笑一下,接过绒线,丢给她一双绒袜。
楼见语慌忙接住,“这是你买的?”
“不,是我织的。”声音如同窗外的雨一般清澈,他的眉眼里都噙满了笑。
“还笑,屋顶都漏水了。”她指着房顶,筒瓦破碎了几块,雨水顺着破碎的瓦片滴答滴答地漏下来。
“等雨停了,我就上去修。”裴湛说,他拿了个陶盆,“先用盆子接着吧。”
窗外冷雨淅沥,屋内水声滴答,屋中点了一盏灯,被偶尔的冷风吹得晃晃悠悠,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墙上,却是暖的。
楼见语望向窗外,“雨下得真大。”
“哎。”只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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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景急匆匆阖上门,将雨汽挡在门外,手中的伞被他随意立在墙角,伞上的水还是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流,很快洇湿了墙角的一片。
他是岳新的门客,今天领的是巡查各处工期的活。
“大人啊,这雨怎么没有停的样子啊?”他拧了拧自己的袖子,早已经被雨水浸湿,随着他的动作,水滴答下来。
“别弄脏了我的地。”岳新虽然嫌弃,还是从一旁拿了自己的一件常服,示意他去里间换上。
“我叫你给裴湛的书,你给了吗?”
一边换衣服,一边忙不迭地应承,“给了给了,我给那姜姑娘了,想必,现在已经到了裴湛的手里。”
岳新在书简上写下一个字,他有些出神,回过神来,已经写错,复又用刀刮去,重新落下几笔。
石景已经换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大人,那可是两本禁书,您这不是害他吗?”
又继续道,“大人,还是您觉得……?”
“成人之美的事,可以做一做。”抛下手中的书简,岳新有些惋惜,“你还记得他当初问我要的三个许诺?这其一,就包括这两本书。”
石景十分愕然,“他他他,不要命了,现在书册查的如此之紧,他想要做什么?”
“你不懂,可是我懂。”岳新拿起那本书册,抚摸着自己刚刚削掉的那一个字,沉默。
良久后,他说,“巡视的情况如何?”
石景看向窗外,苦着一张脸,“情况不太妙,多处都有积水,甚至很多地方有内涝,淹了不少,徭役们无法做工,之前很多也是白干了,只怕是天晴了,须得从头做起。”
岳新点头,“是啊,这时节多雨,即便是赶工期,也是来不及了。”
石景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
“你是说,偌大的工程,怎么排水如此之弱?”岳新叹息一声。
石景瞪大了双眼,他今日不宜出门,尤其是不宜来岳新这里,短短一炷香时间,他的心已经提起来两回了,“大人知道?”他的声音骤然拔高。
“但悲他呀,早就发现阿庑宫图有缺陷。”将刻刀随手一丢,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外面的雨势越发大,铺天盖地向下倾倒雨水,轰隆之间电闪雷鸣,一道长鞭劈开漆黑的雨夜,气势凌厉,“这是姜先生不想让阿庑宫建成啊。”
石景这时候也不敢再接话,毕竟姜之望这个名字,是应该湮灭在浩渺的历史中的。
岳新转过身来,对着石景,“你跟着我也有五年了吧。”
“是。”
“当年的事,你也是知道的,现在竟然连姜先生的名字都不敢叫出口了吗?”岳新咄咄逼人的质问,在这个秋意瑟瑟的日子,让石景汗如雨下。
阿庑宫的图纸是姜之望一手所绘,甚至呈给了皇帝陛下亲阅,所有看过那套图纸的工匠都知道,那套图纸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没有考虑排水。
但那可是姜之望啊,谁敢说他一个不字,何况陛下已经朱批,表明这图纸没有问题,这样大的问题,众人也只能默默咽下,五年来,闭口不谈一个字。
阿庑宫,本就是一座不应该成的宫殿,不然众臣当年也不会极力阻挠它,以至于今年才开始修建,以至于现在只打了土基。
如果按照正常的进度,现在正是要建排水涵洞和各处明暗渠的时候。
那日,裴湛自称能将图纸还原,起初,岳新是不信的,但是随着他的下笔如神,他惊觉了一件事,有这般功力的,在建筑一道,想必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图纸有问题,他也一定能看出来。
石景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大人,当初答应他三个要求,不是为了图纸,而是为了堵他的嘴。”
石景此刻,手有些发抖,汗水早已濡湿了后背,“所以李洲同之死是假,您是要……”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一队徭役,确实死于非命了。”
岳新指了指手中的书册,点了点,“你来看,此乃令史①的验状②。”
他站到岳新的旁边,稍微一低头便看见了那份结状,上面清楚地写着:八月廿六,死者三百又二十七人,“遍身发小疱,作青黑色,眼睛耸出,舌上生小刺疱绽出,口唇破裂,两耳胀大,腹肚膨胀,粪门胀绽,十指甲青黑,是为剧毒”③。
“所以这裴湛也并非无辜,这么多人,只有他活下来了,确实可疑。”
岳新挥挥手,让他拿去了,只是在石景出门的时候,自语到:“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石景回头,“大人,您说什么?”
回应他的只是良久的沉默。
因为石景不知道的是,压在那结状之下,另有一份名录,是此次征召的徭役,上面是三百三十人。
“我说,这夜的雨是不会停了。”他抬头仰望,看向那深邃漆黑的夜空,望向远处的南山。
而南山的林里。
一声惊雷爆开,闪电像是天的裂纹,势要将天扯个粉碎,轰隆声催促着更急更密的雨点,一阵阵地砸落。
有一个人在山林间,仓皇逃窜,雷长了眼般,直直劈向他脚下的路,但是他顾不得这些。
因为,后有追兵。
“站住,哪里跑!你跑不掉的!”
追兵的脚步声近了,他只好铆足了劲跑,呼吸一声重似一声,臂膀被树枝擦伤,他得跑,鞋子被泥水浸湿,他得跑。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照亮了他的周围。
“他在那里!”一个人看见了他。
他们四散围了过来,渐渐成了一个小圈。
眼见就要收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人伸手,将他拽进了一片密林之中。
“人呢?”追他的人很是疑惑,“怎么又让他给跑了。”愤愤一声,脚步声远了,他们离去了。
他回头,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主……主上……”他跪下,浑身的泥水和血水混合,衣服破烂不堪,匍匐到那男人面前,嘴唇翕动着,双手颤抖,想要去拂去对面男人鞋上的一片落叶。
他的主上如他所愿抬起了脚。
但也并非如他所愿,让他拂去那片枯叶。
那只脚骤然用力,踢向他的胸口。
他看到,主上脚上的那片落叶,随着他的动作而起,落在一片泥污里,那般轻飘飘,那般微不足道。
被这一脚抽去了力气,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每挣扎一次,嘴角的血就更盛,几乎要染红了他的下颌。
“你可知错?”他的主上以一种温和到近乎诡异的姿态,捏着他的下巴,问他。
“属下知错,放跑了那裴湛。”
他的主上很满意,点头,“很好,陈安得,那你就再毒他一次。既然能毒死三百二十七人,想必他一个人,会更容易吧?”主上虽然戴着面具,但是陈安得知道,他是笑吟吟的。
每一次杀人,他都是笑着,将人折磨死的。
陈安得忽然抬头,啐了他一口血,溅在面具上,显得那面具尤其诡异,陈安得看着他,捂着胸口,缓慢地支起身子,靠在树干上,只是笑。
“陈安得,就凭你,也想犯上?”一个黑衣遮面的女子站旁边,颇有狐假虎威之势。
“我叫王虎,不叫什么陈安得。”王虎又吐了一口血,“咳咳,你陈雨,不过也是他手底下的一条狗罢了,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咳咳,”他摸了一把嘴上的血,“今日之我,多半也有你的功劳吧。”
“主上,让我杀了这叛徒。”陈雨请命。
王虎瞬间暴起,欺身而上,一把匕首闪着幽幽的寒光,横在被称作主上的人的脖颈上,“您不如就跟我一起下地狱吧,主上。”他的声音淬着毒一般,冷得令人发颤,是蛇吐着信子,游走的危险。
然而,他还没有机会说第二句话,已经被一股力量飞弹出去,撞在一棵千年老树上。
王虎垂下头,吐了一口血,颇有些自嘲道,“甚好,甚好,不死在我的刀下,”刚才那一击,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又从口中咳出一口血来,“咳咳,来日,你必死于千万人之手。”
一道闪电,直劈下来,击穿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