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溟此番因伤得闲,倒像是脱了缰的野马,素日里那副沉稳内敛的模样全然不见。他整日缠着香漓,不是要她陪着下棋,就是拉着她赏花品茶,连她研读医书时也要凑在一旁问东问西,可香漓心里正盘算着出趟远门呢。
毒师这一行当,在世间堪称凤毛麟角。不仅要对数百种草药、矿物、动物的特性与毒性如数家珍,更要精通提炼、浓缩、配伍等繁复精细的技艺。且不说那些珍稀材料稀缺难觅,单是毒师这一身份,便常遭世人警惕与厌恶。
即便有少数毒师愿意收徒授艺,对弟子的选拔也极为严苛,不仅要求天赋悟性超群,更要反复考察其品德与忠诚度。而毒师自身,在炼制与使用毒药的过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可能身中剧毒。即便经年累月积累了一定的抗毒能力,长期接触毒素,也难免被蚕食健康,甚至危及性命。
当然找烛夜帮忙是最快的方法,身为未来魔王,烛夜需要历经九十九道魔王试炼,对毒理之道自是得精通无比。求他帮忙时,烛夜二话不说便应下此事,只是解药的炼制颇为耗时,让她耐心等候半月。
所以香漓出门,其实是为了去寻觅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虽然烛夜并没有这么要求,不过她想着总不能平白接受烛夜的帮助,礼尚往来才是维系情谊的长久之道。
此刻,两人正在庭院中玩投壶。香漓心不在焉地将箭矢掷出,虽未全神贯注,却也侥幸命中。
“我怎么觉得……”香漓掸了掸衣袖,似笑非笑地看向君溟,“你最近特别粘人?”
以往君溟公务缠身,两人常常一个星期都难得见上一面,如今这般如影随形,倒叫她有些不适应。
“有吗?”君溟随手一掷,箭矢稳稳入壶,动作行云流水。他垂眸浅笑,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向来如此。”
其实若不是被诸多事务缠身,他恨不能整日与香漓形影不离。
香漓抬眸便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清亮如昔,哪有一丝痛楚的模样?这人分明是仗着伤势在耍无赖。
见香漓神色无奈,君溟忽地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很烦人吗?”
香漓抿了抿唇:“倒也不是,可我想出去一趟,你能自己玩会儿吗?”
“好吧,你去吧。我的伤口虽然还是疼得钻心,不过肯定很快就能好。只是现在呼吸都不顺畅,胸口闷得慌,夜里也辗转难眠……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吃了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去吧咳咳……”
“……”
给香漓都整无语了。
铅云低垂,压得皇城飞檐上的脊兽都似要喘不过气来。御书房檐角的鎏金铜铃无风自动,细碎声响如冰棱相击,在这肃杀春寒里格外刺耳。
三法司重臣围坐在蟠龙纹朱漆长案前,青砖地上投下三道凝重的剪影。刑部尚书林光升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案上鎏金镇纸,大理寺卿崔善业半张脸隐在烛火阴影里,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廷纲的犀角笏板在掌心转得飞快。
“死者齿缝残留封喉散,乃死士标配。体表无搏斗伤,指甲缝无皮屑,衣料是江南常见的葛布……”仵作的声音刻板而机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愈发压抑。
这样的结果显然无法交差。崔善业的目光落在证物匣中的匕首上,突然瞳孔一缩:“且将凶器呈上来!”
那是一把看似普通的铁制匕首,无特殊标记,粗糙的麻绳缠绕在刀柄上,刀身光滑无铭文,与市井中常见的匕首别无二致,但崔善业却发现了异样。
“去取一把形制相似的匕首来。”
当两把匕首并排置于案上,崔善业伸手掂量,眉头皱得更紧:“重量不对!林大人,刑部应不乏精于兵器的匠人,劳烦传唤一位过来。”
林光升心领神会,立即命人去办。不多时,一位匠人匆匆赶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匠人小心翼翼地拆解匕首。随着木屑散落,众人惊讶地发现刀柄竟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枚刻有“承天”二字的铜芯。
魏廷纲并不认识这印记,可崔善业与林光升却瞬间脸色煞白。
这是东宫的暗记。
匠人紧接着的汇报,更是让气氛降至冰点:“大人,此铜芯材质特殊,内含少量皇室御用的赤金。”
崔善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此事牵连重大,我需即刻禀报圣上。还望二位大人严守秘密,切勿外传。”
林光升急忙点头,转身严厉叮嘱兵器匠人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魏廷纲却不买账,他将犀角笏板重重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又屈指弹了弹案上匕首,刃身暗纹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崔大人既知此物来历,何不直言?”
林光升赶忙打圆场:“魏公,此案非同寻常,还望您通融一二……”
“通融?”魏廷纲怒极反笑,猛然起身,绯色官袍下摆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在匕首暗纹上蜿蜒流淌。
他在崔善业紧绷的下颌与林光升骤然收缩的瞳孔间来回扫视,苍老的指节重重叩击着鎏金案角:“凶器现于御前刺案,二位大人一个急于封口,一个避而不谈,当我都察院的风闻言事是儿戏不成?”
崔善业面色冷峻,沉声道:“魏公若有疑虑,便与我一同面圣吧。”
于是,崔善业与魏廷纲匆匆赶往御前,而林光升则一刻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朝着宰相府奔去,马蹄声在寂静的街巷中回荡,惊起一片鸦雀。
次日早朝,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崔善业出列上奏刺客案,详述调查经过。皇帝听罢,微微颔首:“此案蹊跷,但刺客已死,死无对证,就此结案吧。”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不过,东宫卫队近来纪律涣散、训练懈怠,即日起削减三成兵力,交由五皇子暂管。另命五皇子协理兵部事务。”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要知道,兵部向来是太子的势力范围,皇帝此举,无疑是在削弱太子势力。
紧接着,皇帝又颁布旨意:“慕君溟护驾有功,擢升为羽林中郎将,负责宫廷宿卫与朕的安全。”
退朝后,宰相萧临站在宫门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满心困惑。他自认为此次谋划天衣无缝,却不想横生枝节,实在令人费解。
而太子更是一头雾水,完全没弄清楚状况。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的他,被萧临告诫近日务必收敛锋芒,暂时按兵不动。
殿外骤雨击打芭蕉,如珠玉落盘。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将烛夜俊美的侧脸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密报在掌心皱成一团。
“阳辞。”鎏金茶盏被指尖叩出清响,“是你做的?”
阴影中的男人如山岳般岿然不动:“不是。”
“那会是谁……”
“经属下调查,是因为在匕首内部发现了印有东宫暗记的铜芯。”阳辞上前半步,袖中滑出半幅图纸,上面赫然绘着匕首的剖面图。
“铜芯?”烛夜喃喃重复,茶水在杯中泛起涟漪。
雨声渐密,将他带回香漓刚从羌州回来的时日……
彼时镜水楼的月色正温柔,他与香漓相对而坐,白玉茶盏里浮沉着碧螺春的嫩芽。
香漓托着腮,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流苏扫过耳畔,带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甜香:“烛夜,皓威太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茶盏与青玉案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皓威?”烛夜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不过是个缺爱的可怜虫。”
他的声音低沉,字字如冰,将那段尘封的秘辛缓缓道来——皇后年少时与侍卫相恋,却因家族荣耀被迫入宫;生下太子后,毅然抛下后位与情人私奔,从此音信全无。而皇帝知晓真相后,虽震怒却选择秘而不宣,对外宣称皇后在寒山寺静养。
皇帝因迁怒皇后,对皓威冷漠疏离。唯一真心待他的乳母,在他十岁那年,因偷窃御赐玉佩被杖毙。可那不过是太子为掩盖虐猫行径而设下的栽赃。
如今的他,敏感多疑,听不得半点五皇子胜过他的言论。正事没做几件,却总想着对皓祯下杀手、施毒计。
“他的性格已经扭曲了,是万万不能当储君的。”烛夜忽然仰头望月,银辉为他镀上神性光晕,“可天道在上,非人者不得乱世。我虽为魔界中人,既然借用了皓祯的身份,便要尽心尽力,否则必遭天谴。”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天道以绝对的公平维系万物运转,任何试图扭曲规则的行为,终将被修正。我这般行事,本就违反规则,若能护一方百姓安全,或许能得到宽恕。”
香漓的指尖不安地绞着裙摆:“那我也得多做好事,不然天道降下雷劫,我这小身板可受不住……”
烛夜忍不住笑了:“就算没有天道,你不也做了许多善事吗?别怕,就算降下八十一道天雷,我替你抗了便是。”
“那怎么行!我犯的错自然我自己受。”香漓瞪了他一眼,却又小声补充,“不过天雷肯定很痛,你帮我抗两道……就两道!”
烛夜忍俊不禁,正要开口调侃,却陡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此同时,暗处的阳辞气息骤然紧绷,腰间佩剑已出鞘三寸。
烛夜抬手示意稍安勿躁:“现在就有个行善的机会。”他忽然凑近香漓,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看见逼近的寒光,“小公主要试试么?”
“嗯?”
香漓顿时坐直身子,警惕地看向后方,果然,一个小厮托着茶盘缓步而来。
好重的杀气。
“香漓,动手。”
那小厮从托盘下抽出匕首,寒光直取他咽喉。香漓眼中金光大盛,抓住对方手腕,生生将匕首夺下。同一时刻,阳辞如鬼魅般闪现,剑光如电,瞬间了结了杀手性命。
“公主殿下好身手呀。”
香漓气鼓鼓地瞪他:“你也不躲躲,万一我失手了怎么办?”
烛夜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触到她耳垂:“那便……劳烦公主照顾了?”
换来香漓一记瞪眼。
香漓俯身拾起匕首,青葱玉指轻抚过刃口,忽然蹙眉:“这匕首……气味不太对啊。”
烛夜指间金光乍现,一道法诀打在匕首上。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匕首竟如莲花绽放般层层分解,露出刀柄深处暗藏的铜芯,“承天”二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这是暗藏剧毒的机关部件,如同毒蛇一般,只要命中目标就会释放出毒素。”烛夜神色肃然,“上面是东宫专属的暗记。”
“好阴险的手段!”香漓倒吸一口冷气,“人族竟能造出如此歹毒的暗器?”
“可别小瞧了人族。”烛夜笑着施展法术,将铜芯上的毒素尽数祛除,“就比如宫里那个霍将军的枪法就十分了得,若在他那般年纪便是阳辞也未必能及。”
香漓眼波流转,小心翼翼捧起铜芯:“这个给我可好?正好研究研究人族的机关术。”
回忆至此,烛夜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枭:“哈哈哈哈!"他撑着案几直不起腰,泪光在眼角闪烁,“原来是小公主!”
阳辞站在阴影中,虽未言语,却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笑意。
烛夜以手扶额,笑意仍未消散:“怎么办,喜欢的要死……”说着,他突然兴奋地抓住阳辞的肩膀,“阳辞,我去和皇帝说将她娶回来可好?”
阳辞轻轻闭上双眼,沉默以对,周身的气息却隐隐流露出不赞同的意味。
感受到阳辞的态度,烛夜又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也是,可不能强迫小公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窗外雨歇云开,一缕月光斜照进来。他望着那抹清辉,声音柔得像在哄人:“改日……带她去放河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