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却冷静,“反正,你是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对吧?”
孙立人深深看着她,眼神复杂,指节微微收紧。
“孙长官,”林安微微一笑,语调轻快,“你比我年长许多,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时代,军人是没有家庭可言的。”
她的目光平静,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成为我的牵绊。”
孙立人没有说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安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语气温和却坚定:“所以,这个孩子不会出生。”
孙立人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摩挲了一下,沉声道:“……你已经决定了?”
林安笑了一下,目光坦然:“是的。”
孙立人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不需要这么急着决定。”
林安笑了一下:“孙长官,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再不打就打不掉了。”
孙立人看着她,眼神深邃,沉默了几秒,最终缓缓开口:“林安。”
“嗯?”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有没有那么一刻,你犹豫过?”
林安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缓缓开口——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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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
夜幕降临,桂林的城郊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暮色中。这里曾是日军盘踞之地,如今已被国军收复,然而城市的街巷间仍残留着战火的痕迹,破败的建筑在路灯昏黄的光影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桂林军区司令部的一间会客厅内,烛火明亮,几位身着戎装的高级将领围坐在长桌旁,茶香氤氲,氛围却略显沉闷。
杜聿明端坐在主位,他的气势比三年前更加沉稳,作为如今统领五十万美械师的“杜系”核心人物,他的眼神中带着沉思,手中摩挲着一支雪茄,却迟迟没有点燃。
在他左手边,廖耀湘身着笔挺的军服,肩上的将星映着灯光,微微闪烁。他如今掌握着十几万精锐部队,虽然表面上仍是杜的麾下,但在国军内部已逐渐形成自己的一派势力。他靠在椅背上,眉头微锁,神色间透出几分隐隐的疲惫。
戴安澜沉默地注视着茶杯中的倒影,自从率第五军再战滇缅,辗转湘粤之后,他已不再是那个英气勃发的师长,而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军团司令,眉宇间添了些许深沉。
而林安,则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低头搅动着手中的茶水。她的军衔依旧不高,和眼前这些叱咤风云的将领相比,她仍然只是那个“小虾米”,可她的影响力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片刻的沉默后,杜聿明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现在的国军,已不是当年的国军了。”他放下雪茄,眼神扫过众人,“五十万美械师,内战的局势已经隐隐显现。老实说,我并不想和美国人撕破脸,但现在的美援监督委员会,已经成了国军前进的绊脚石。”
林安指尖微微一顿,放下茶杯,抬头看向他,声音沉静:“杜长官,绊脚石?监督委员会的设立,原本是为了确保美援的合理分配,防止内部腐败……现在,为什么会成为绊脚石?”
杜聿明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语气复杂:“林安,我们不是不承认监督委员会的价值。三年前,如果没有你的体系,美援不会这么快形成战斗力,我的部队不会比其他军系强那么多,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打回华南。”
“但……”他语气一顿,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也该知道,美援监督委员会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监督’。它的存在,不只是为了管理物资,而是变成了美军控制国军的工具。”
林安沉默。
“我承认,部队里有腐败,甚至可能比三年前更严重。”戴安澜开口,声音低沉,“可林安,你要明白,当一支军队的武器、粮食、后勤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意味着这支军队的生杀大权也不在自己手里了。”他顿了顿,目光幽深,“你是我们的人,但你服务的委员会,不是。”
林安垂眸,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的无力感。
是的,她知道这一切。美援监督委员会最初的目的确实是防腐,可随着杜鲁门政府越来越介入中国事务,委员会已经不只是管理物资,而是变成了美军影响国军决策的一部分。
“更何况……”杜聿明低声道,“美国的政局也在变化。杜鲁门未必能赢得连任,杜威如果上台——”他看向林安,眼神复杂,“你会面临什么,你自己清楚。”
林安抿了抿唇,终于低声道:“我知道。”
“你该走了”
廖耀湘忽然开口,打破沉默:“林安,你该走了。”
林安一愣,看向他。
“监督委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纯粹维持‘中立’。”廖耀湘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某种笃定,“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它已经成为美国势力在国军中的一部分。而国军已经开始排斥这种力量。”
他的眼神很深,仿佛能穿透她的所有伪装:“继续留下来,你只会成为牺牲品。”
“可是……”林安的指尖微微收紧,低声道:“如果我走了,美援体系可能会彻底失控。国军内部已经没有别的制衡力量了。”
“那是迟早的事。”杜聿明缓缓道,“你在,顶多还能撑几个月,你走,可能更快。但结局不会变。”他的语气低沉,“华南反攻成功之后,蒋委员长已经决定不再接受美军的制约,而是要让国军完全收回对美援的自主权。”
他顿了顿,眼神微微一暗:“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违逆的决定。”
林安的心,沉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这场战争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局面了。她曾以为可以用制度、监督、规则来改变国军,但如今,国军已经壮大,已不愿再受掣肘。她的存在,从曾经的必要之恶,变成了如今的眼中钉。
她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这三年,到底是成就了什么,还是终究一无所获。
廖耀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安,你必须离开。”
林安微微抬头,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三年前曾是她的上司、是她信赖的战术导师,是她暗恋了多年的人。如今,他已成为统领十几万美械师的兵团司令,手握军权,站在国军最前线。而他——和所有人一样,希望她离开。
她突然想笑,可喉咙却发紧,半晌后,她低低地开口:“你们早就做了决定,对吗?”
没有人回答。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目光落在桌上的茶杯,茶水已经冷透了。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缓缓起身,“谢谢各位长官的关照。”
她朝众人敬了个军礼,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掠过,最终在廖耀湘身上停了一瞬,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会客厅。
门缓缓合上,外面的风带着秋意,吹得她军装微微作响。
她站在廊下,望着远方的夜空,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1942年,被流放到新22师的那一天。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华南的春夜潮湿而温暖,细雨刚停,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汽。林安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心情复杂。
这场聚会并不愉快。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被逐步边缘化,曾经无比信任她的杜、廖、戴,如今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他们没有直接反对她,但他们已经不再支持她。
林安沉默地捏了捏掌心,心中闪过一丝苦涩。
——————
1945年,重庆
林安坐在办公桌后,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封电报的边角。字里行间没有任何寒暄,只有简洁的几个字:
——美援监督委员会职位被撤销,即刻生效。
她静静地盯着那几个字,良久没有动作。
这意味着她从国民政府的核心被彻底排除,意味着她无法再直接接触美军,意味着她在重庆——这个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够立足的地方,再无容身之地。
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不是没想过后路。美国才是最安全的选择,魏德迈、杜鲁门……她在美国有太多可以依靠的资源,她只要去,就能重启一切,甚至还能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已经在安排了,甚至连去美国的机票都已经找人准备好了。
她会在美国做掉这个孩子,干干净净,毫无牵挂地重新开始。
然而,她的手指却迟迟没有去触碰抽屉里那张已经订好的船票。
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这一切,值得吗?
她真的……还能像过去一样吗?
医生的话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
“你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流产手术风险极大,术后可能会影响生育功能……如果选择终止,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不是一个渴望孩子的人,但“永远不会再有”这几个字,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她的意识里。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过。
战争、政治、美援、国民政府、美军、情报、任务……她的一生,始终在被推着往前走,从未真正停下来思考过自己想要什么。
她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带着一丝无力。
她太累了。
累到连逃亡都不想再走下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随即,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林安。”
她抬眼,看着孙立人站在门口,军装笔挺,神色平静,却带着一丝隐秘的紧张。
“你来干什么?”她语气淡淡的,仍然是惯有的防备。
孙立人走进来,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缓缓开口:“我已经向夫人提出离婚。”
林安微微一怔,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
他语气平稳,没有任何犹豫:“她已经同意了,只等手续完成。”
林安盯着他,像是在试图判断他的目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淡淡的,“孙长官,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改变主意吗?”
孙立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她,眼神深沉,声音低缓却坚定:“林安,嫁给我。”
房间里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林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脸上:“你觉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孙立人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沉声道:“我要这个孩子。”
林安的瞳孔微微一缩。
“我四十五岁了。”他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她没有说话,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桌面的边缘。
“我不会让他流掉。”孙立人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不想要,我要。”
林安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她一直知道孙立人是个冷静、克制、甚至算得上是薄情的人,但这一刻,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容动摇的固执——甚至是掠夺性的执念。
这个男人已经在战场上拼杀了半生,他的生命中从来只有战争、士兵和命令。但此刻,他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次,他不会放手。
他可以放弃他的妻子,可以放弃外界的看法,但他不会放弃这个孩子。
林安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逼进了一个死角。
她低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孙长官,你要的是孩子,不是我。”
孙立人没有否认,只是看着她,语气平静:“你和孩子,我都要。”
林安怔了一下。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叹了一口气,像是放弃了挣扎。
“好。”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可逆转的意味。
她接受了他的求婚。
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他离婚了,而是因为——
她,真的累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
—————
1946年,林安生产时,孙立人一直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候。这个一向冷静沉稳的军人,面对战场上腥风血雨都能镇定自若,此刻却止不住地在走廊里踱步,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裤缝。他甚至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战场上他能指挥千军万马,而此刻却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