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岭》的标题缓缓浮现在电视画面上,灰白色调里夹着隐约的杂讯,像是信号不稳定的老旧录影带。开场曲调带着不合时宜的温柔,越是安静,越让人心里发毛。
小黑把房间里最后一盏壁灯也关掉,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一种有点过头的昏暗。冷气的风像是察觉到气氛,适时地吹了一阵过来,我腿上的毛毯边缘被吹得起伏了一下。
我下意识把毛毯往腿上拉紧些,指尖碰到小黑的毛毯边缘,才发现我们盖的是同款的。房间里只剩下电视的光打在地板上,把我们两人的影子映得斑驳交错。
小黑坐得离我不算远,肩膀倾了一点,手臂动作时不时带动他身上的毛毯,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他把两瓶冰果汁往桌边一推,其中一瓶划到我面前停下。
我拿起来,瓶身一圈细小的水珠,在指间滑了一下,有点冰。我喝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刺激得我轻轻眯了一下眼,凉意往胃里钻,把神经线敲了一记。
“今天……一定得玩吗?”我试着找个出口。
“当然。”他笑了,眉尾轻轻一挑,“愿赌服输嘛,这是我的任务奖励。研磨你可别赖。”
“……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手指收紧手柄。果汁瓶身还留着一圈冰意,凉得发颤。
游戏开始了。角色穿行在浓雾笼罩的小镇,视角缓慢推进,每走一步鞋底都会发出沉闷回响,在废弃世界里独自拷问自己存在的声音。街道两旁的招牌模糊,像贴错了时间线的回忆。
我原本紧绷的注意力被画面牵得越来越集中。身侧,小黑靠着桌边坐得很放松,毛毯垂到他膝盖上,手柄操作得闲适又稳定。即便画面越来越阴森,他的表情也没太大变化,只是偶尔扫一眼我的手柄方向。
我感觉膝盖被什么轻轻地蹭了一下。
是他。小黑的腿不知什么时候移了过来,贴上了我膝盖外侧。
那一下轻得像误触,却又稳得不像偶然。
我没动。他也没有挪开。
毛毯底下,温度开始交界,那点体温从膝盖一路传上来,仿佛在昏暗中找到了一个比电暖器更真实的热源。
接着是角色进入学校建筑。走廊阴暗,墙上的涂鸦和锈斑拼凑成无法辨识的图像。每走几步就有一声木板的“咯吱”响,好像踩在什么东西的呼吸上。冷气的风口不知什么时候对准了我肩膀,吹得我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悄悄往小黑那边靠了一点。
他注意到了,却没说什么,只是动了动手肘,顺势将毛毯朝中间拉了一点,把我们包得更严实了。
画面中,游戏继续。
一连串阴影、迷雾、扭曲空间的画面让我有些出神,精神像是被刻意拖慢的画面卡在中间,眼睛盯着屏幕,却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我正准备控制角色拐过一个角落,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拖刮地面的尖锐噪音——
“咯——嚓!”
那声音像是在玻璃上猛地划了一刀,刺得我肩膀一抖,手指几乎从按钮上弹开。
画面猛地一顿。下一秒,镜头自动推进,一整面血锈斑斑的墙壁裂开了,缝隙中爬出一个人形怪物,动作极慢,却诡异地贴近镜头。那张脸几乎没有五官,只剩下一片翻折的皮肤和滴着血的斧头,它的呼吸声低哑黏腻,像是隔着屏幕贴到我耳边,痰还没咳出来。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然后直接狂跳起来。
脚趾本能地蜷紧,手一抖,险些把手柄砸地上。
“呃啊……”一声极轻的破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几乎没意识就动了。
手还握着手柄,整个人已经弹起来似的扑了过去——
扑进他怀里。
毛毯被我一带往上滑,电视荧幕那道白光从我们之间的缝隙透出来,我整个人蜷进他胸口,试图缩进某个能让我暂时断线重启的安全区。
心跳像是撞在骨头上,一下又一下,呼吸跟着乱了节拍,耳边全是呼哧呼哧的回音。
我死死环着他,额头贴上他胸口的衣料,连眼睛都不敢睁,只能听见那只怪物的喘息声还在耳边盘旋不走,就像它已经从画面里爬出来,正贴在我脖子后面。
毛毯在我身后滑落了一点,我浑身一颤,下意识抓得更紧了一些。
小黑整个人一震,手柄差点掉地上。片刻的静止后,他一只手慢慢抬起,轻轻落在我头上,顺着头发的方向摸了一下,动作慢得像怕吓到我。
“……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比平常低一些,很轻,带点沙哑的磁感,“我在这。不怕。”
我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身上没动。电视还在发出低频杂音,但我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他手上传来的温度占据。
他身上有点热,大概是靠太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不像我这边狂跳得快要爆炸,而是沉稳、有节奏,带着某种能让人冷静下来的重量。
“虽然我是不介意一直抱下去啦。”他忽然又笑了起来,语气有点揶揄,“不过你这硬硬的东西顶着我,实在是有点难受。”
我一愣,低头看——果然,手柄正死死地卡在我们中间,我还保持着紧抱姿势,角度刚好顶在他肋骨上。
“……抱歉。”我连忙坐直,手柄从他身上滑下来,我一手拿起桌边的果汁瓶,仰头灌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滑进胃里,酸味凿下去的那一刻,我感觉脸上的热才稍微被冷静下来了。
小黑把手柄拿回自己那一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顺手将滑下来的毛毯拢回来盖住我们之间的缝隙,侧头冲我眨了下眼。
“再来吗?”他说。
我默默点了点头,手里那瓶果汁还凉,但已经快见底了。
————
周末那场被迫参加的《寂静岭》恐怖游戏体验,以惨败告终。小黑嘲笑我操作变形的录影看了整整一晚,而我那卡在追逐关的十几次失败记录,至今还烙在心理阴影深处。
某种意义上,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游戏问题了,而是亟待攻克的系统性障碍。我决定求助《Fami通》杂志的官方攻略。
恰好记得上周在图书馆翻过的那期新刊中,似乎就有《寂静岭》的特集。
又是一个课间休息的下午。我一个人抱着上周看完的几本杂志走进图书馆,顺利归还后,转身直奔三楼期刊阅览室。
闭馆时间临近,阅览室空荡得过头。夕阳最后的光线正努力穿透高窗,斜斜地洒进来,被密密排列的高书架切割成一格格不规则的阴影。空气中残留着纸张与灰尘混合的气味,似乎连空调也在这个时间点默契地停工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快速翻阅着《Fami通》,指尖划过铜版纸泛着冰冷触感。
找到了。
关于那场追逐战的详细攻略——画面中,“影怪”狰狞的脸几乎要贴到屏幕,配图还标出几个藏匿点与地形卡位技巧。文字下方,还附着几张锈迹斑斑的游戏截图,配上红字标注的“推荐卡点”。
……好冷。
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窜,我打了个不自然的哆嗦,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夜久曾经描述的“校园贞子传说”——红衣、黑发、眼神会冻结血液……
我猛地合上杂志,站起身。
光线昏暗,空气闷热又安静得过分。高书架像一道道静默的屏障,隔绝了视线,也让角落变得不明所以地幽深。窗外风吹过,发出低沉呜咽般的“呜呜”声,像是——
不对,别想了。
我强行甩了甩头,把那些多余的画面清除出脑中。逻辑上不成立。真要出事,图书馆管理系统早就报警了。
我低下头,加快脚步,抱紧杂志,一边催促自己冷静,一边飞快穿过书架间的走道。头发垂落下来,正好形成一道不错的物理屏障,我刻意避免和周围任何“可能存在”的视觉对象对视。
走廊更暗。声控灯坏了几盏,天花板上的光忽明忽灭,像系统崩坏前的提示。
风从尽头窗缝灌进来,拂过脖子,带着冰凉的潮湿。
“快点。”
我下意识催促自己,再几个脚步,就能到安全出口。
然而——
“咚!!”
下一秒,我像撞上了一堵墙,或者说,一个高速移动中的实体。冲击力让我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怀里的杂志散落一地,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啪嗒啪嗒”声。
“妈呀——!!鬼啊——!!!”
面前响起一声惊悚尖叫,音调破裂,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道比我高一个头的身影在我眼前猛地一僵——然后像中了什么恐怖状态一样,突然转身,以近乎逃命的速度冲向走廊另一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尖叫声一路拖长,在寂静的图书馆中回荡不休,回音撞在墙上,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欸?
我愣住了。脑子里“系统程序”彻底卡顿,看着那身影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一样连滚带爬地逃走,背影仓皇到像是要冲出地图边界。
那反应太真实了——比游戏里的怪物还真实。
更可怕的是,那种源自对方极端恐惧的情绪像是某种病毒,透过空气蔓延到了我身上。我的身体甚至都没给大脑留出任何确认时间——
转身,启动逃命程序。
我也拔腿就跑,条件反射地紧紧跟在那道狂奔的身影后面,完全没有判断我们到底在往哪儿跑。只知道——要远离刚才相撞的地方。
他跑得越快,我就越觉得**“身后肯定有东西”**。一种纯粹的本能驱动着身体冲刺,心脏砰砰狂跳,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品。
走廊仿佛被程序拉长,两侧教室的门全都紧闭,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荡——像某种非玩家角色在追逐中不断靠近的BGM。
终于,前方那道身影一个急停!
走廊到了尽头。眼前只剩一堵墙,以及紧闭的小型清洁工具间铁门,毫无逃脱路径。
他气喘如牛地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呼吸。我也刹住脚步,几乎撞上他的背,膝盖微抖,汗从脖颈一路流进衣领。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那家伙像是蓄力完毕一样——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在走廊尽头的绿色紧急照明灯下显得阴影斑驳,眼神带着**“要么你死要么我死”**的扭曲决意,一声暴吼:
“我跟你拼了!!”
……欸?
我愣住,正面迎上他那张既惊恐又绝望的脸。
在那乱七八糟的情绪之下——我终于认出他了。
金色、扎眼的、因为狂奔而湿哒哒地黏在一起的那撮莫西干。
“……山本?”
我边喘气边试图把刚才快卡住的理智重新加载进系统里,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怎么会……是你?”
“哈?……研、研磨?!”他眼珠一震,脸上原本的惊悚表情瞬间解体,取而代之的是惊愕+迷惑+一丝快要虚脱的脱力感。
他靠着墙壁瘫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声音带着回光返照般的力气:“我……我还以为真的撞上那个……红衣服的那位……”
我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又看了眼我们方才冲出来的走廊方向——
灯光昏暗,空无一人,只有我们刚才留下的脚步声残留在地板上。
“我以为我遇到贞——”山本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讲逻辑地站起身,警觉地盯着我。
他开始缓缓逼近,动作异常小心。
“……你干嘛?”我后退半步,警觉值拉高。
“你等一下,”他抬起手,“别动。”
他像执着的研究员盯上了实验对象,一只手按住我肩膀,另一只手猛地撩起我因为奔跑而乱成一团、遮住眼睛的长刘海,仔细查看。
我皱眉:“你到底干嘛。”
他没答,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五秒,然后,脸色开始逐渐复杂起来。
山本仔细地看了半天,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惊恐、恍然大悟和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指着我,连声音都有点发颤: “我…我好像……找到贞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