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训练结束后,体育馆里只剩下一年级负责最后的收尾工作。
我和山本拆卸着沉重的球网柱,福永则默默地在场地另一端拖着地板。
器材室光线昏暗,各种旧器材被堆在角落,空气中混杂着橡胶和灰尘的气息。我们合力将最后一根金属杆靠墙放稳时,沉重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了几秒。
山本站在我前头,背对着我。汗水浸透了他的队服,肩膀僵硬得不太自然。我盯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昨天小黑那句讨厌的提示:“多少下点功夫搞好人际关系吧。”
麻烦透顶的任务提示。
可偏偏……每次他用那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话时,我总是很难彻底无视。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两秒,最终在他刚要跨出门槛时开了口。
“……山本。”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过于明显。
他停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听到NPC第一次主动对他展开对话。
“欸?你叫我?”
“昨天练习赛的事,”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客观冷静,“你打球的时候,可以试着更放松一点,也许会更好。”
“哈?放松?像你那样吗?”山本皱眉,抱着双臂倚在门框边,语气完全拒绝沟通,“哪有那么简单!那可是比赛啊!我拼命练习了那么久,当然得认真地把实力打出来,怎么可能说放松就放松!”
他的逻辑实在无法解析。
“哦。”我简短地回应了一声,表示信息已接收但未能认同。
他却像已经结束对话似的挥了挥手:“总之,说到底就是我毅力不够,回去再多练练就好了!”
毅力?又来了。之前一点点建立起的沟通窗口瞬间崩溃。
见他真的准备走掉,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突然又开口道:“等一下。”
他再次转身,眼睛微微瞪大:“你还有什么事?”
“我觉得,你不该总把问题归咎于‘毅力’这种模糊的东西。”
这句话明显激怒了他。
“你这家伙……”他面色阴沉,向我踏近了一步。
又要触发战斗了吗?
『防卫系统已自动开启。』
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动手,只是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又别扭,语气低了几分:“我当然知道!我光顾着跟着对方节奏跑,被挑衅几次,脑子一热就去扣了那些根本扣不到的球!”
……他居然还有点自觉?
“既然你知道,”我往前踏了一步,“那为什么每次还用‘毅力不够’这种笼统的词糊弄过去?”
我直视着他:“一味进行高强度的跑步、负重训练,并不能解决判断失误。这不叫努力,只是盲目的消耗。”
这句话彻底戳中了他的愤怒点。
他大步向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用力把我扯过去:“你——!”
强烈的力道让我踉跄了一下,呼吸顿时被勒紧。
“你自己又怎样?!别以为我没看见!有好几球你不是也反应慢了没接住吗?!你敢说你尽全力了吗?!”
确实是有,可是我也很累了。而且那些球,即使勉强接到了,也只会给对方送去一次机会球,完全没有实质效益。
但我不打算把这个逻辑解释给他听。
山本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攥住我衣领的手在微微发抖:“自己都没有尽力,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他的吼声震耳欲聋,回荡在狭窄的器材室里。我被他攥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感受到自己的体温逐渐升高。
『载体温度急遽上升,请注意控温。』
他还在用那双喷火的眼睛瞪着我,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领:“你这种一看就没什么毅力的家伙!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毅力!!”
『机体过热!警告!温度值超出临界范围——』
……烦死了。
被动积攒至今的烦躁感与被他压制的不适,在这一瞬间全部突破了忍耐值。我猛地抬起手,准确地揪住他头顶上那撮总是立着的短发,用力一拉——
“毅力毅力毅力!你烦不烦啊!”我从未用过这种音量吼人,现在却毫无顾忌地吼了出来,“你这根本就是在含糊其辞!”
“痛痛痛!混蛋你快放手啊!”山本的脸因头皮疼痛而扭曲,但手却没松开我的衣领,反而更用力地揪紧了。
“又不是生命值掉到最后一点了!”
“哈?你到底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你才是乱七八糟的那个吧!
“你这样根本连能通关的游戏都会输掉!”
“游戏?!这又跟游戏有什么关系?!你果然脑子有问题!”
“制定策略、规避风险、找到最优解,这才叫赢!懂吗!”
“获胜需要的就是毅力啊!毅力!”他还在大吼。
我们两个维持着相互揪扯的姿势,开始了一段毫无逻辑可言的情绪宣泄,吵闹声回荡在空荡的体育馆里。
“喂!我说你们两个,够了吧!”门口传来了夜久学长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但我们都吵红了眼,谁也没理他。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大盆冰冷的水毫无预警地泼了过来,正中我们两个人的头顶,瞬间浇得彻彻底底。
冰凉刺骨的水沿着头发和脸颊流下,激得我整个人一颤,刚才还在剧烈燃烧的怒火被一秒浇熄。
『强制冷却完成,温度恢复至正常范围。』
我们两个湿漉漉地站在原地,愣愣地转过头,看向泼水的方向。
福永站在那里,手里还稳稳地提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水桶,一脸平静地盯着我们,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妙而尴尬的微笑。
*注1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福永用他平日里毫无波澜的语气,不疾不徐地开口,“美将拯救世界。”
我和山本:“……”
“哈、蛤……?”山本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呆愣地看向福永,似乎完全无法解析当前的状况,“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该从哪吐槽起?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陀什么的又是什么啊?!”
“……抱歉。”福永依旧冷静地道歉。
不得不承认,我反而觉得这次的冷笑话意外地好笑。
“干得不错啊,福永!”夜久学长和海学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夜久用力地拍了拍福永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欣赏。
“嗯,确实是最快让这两个家伙冷静下来的办法了。”海学长压抑着笑意说道,“不过,现在看来得重新去拿拖把了。”
我终于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啊?你这家伙笑什么啊?!”山本满脸困惑地瞪我。
“没什么,”我努力把笑意压下去,却依旧无法抑制嘴角的上扬,“就是觉得…福永,实在是很有趣呢。”
我注意到,听到我这句话时,福永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耳朵尖微不可察地红了一下。
哈。那家伙原来也会不好意思的吗?
“你们到底在闹什么啊?我刚跟教练说完话出来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
门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小黑。他似乎才刚从教练办公室出来,脸上带着疑惑。
听到他的声音,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厉害,隐隐作痛。
“……没什么,”我低声自言自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是……好久没这么大声说话了。”
小黑闻言,更加困惑地看向我和旁边依旧在滴水的山本,一脸搞不懂状况的模样:“……啊?”
————
那次器材室的“意外事件”后,训练逐渐回到了表面上的平静。
山本虽然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明显的不满,但当三年级学长们再次在背后议论我时,他却不再跟着起哄,而只是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训练时,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呼小叫,虽然偶尔传球不合他意时,仍然会烦躁地“啧”一声,或是跺脚表示不满。
我并不清楚他这种转变的原因,也不感兴趣。反正只要他能稍微减少一些干扰,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很大的改善了。
这天下午训练结束得比平常早了一些。猫又教练突然把大家召集到场地中央。高三的几个前辈今天请假了,似乎已经要开始为升学考试做最后的冲刺。
教练背着手站在我们面前,笑眯眯地打量着这群一、二年级的球员,眼神微妙地带着点像在观察一群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
“好了,小子们,”他开口,声音并不大,但足够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三年级的家伙们接下来要专心升学考试,春高预选赛的主力阵容,就是在座的各位了。”
这句话一出口,山本立刻忍不住吸了口气,满脸跃跃欲试的兴奋。夜久和海互相交换了一个平静的眼神,似乎早就有所预料。站在队伍最前的小黑,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不太明显却显然满意的笑容。
主力阵容?这意味着比赛的出场时间和体力消耗都将翻倍增加……我没有特别的感受,只是冷静地在心里估算着这件事带来的后续影响。
不过,能让鬼塚那些自尊心高到离谱的三年级学长心甘情愿让出主力位置,猫又教练这位看起来温和普通的老爷爷,果然像隐藏难度极高的最终Boss一样,深不可测。
“机会给你们了。当然,三年级的前辈们仍然会在场边待命。”教练扫视了我们一圈,语调加重了一些,“想打进全国的话,就用实力来说话吧。都给我拿出真本事来!”
“是!”大家齐声回应,气势十足。
“不过……”教练突然皱起眉头,看了看队伍末端的空位,“说到主力,山本那小子怎么还没来集合?”
话音刚落,体育馆的大门猛然被推开,山本像是被追着跑一般冲了进来,边跑边喘着气大喊:“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他一路小跑来到队伍旁,撑着膝盖喘息着解释道:“下、下课前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训话,耽误了一下……”
然而,他的解释并没有任何人在意,因为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他那撮标志性的莫西干头发——原本黝黑挺立的短发,此刻竟然变成了极其夸张的金色。
体育馆里陷入了一种尴尬又诡异的安静,大概持续了三秒。
紧接着——
“噗——!”
不知道谁先憋不住笑出了声,随后,压抑已久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在整个体育馆炸开。
“山本,你、你这是要cos超级赛亚人吗?哈哈哈哈哈!”夜久毫无顾忌地大笑,手指着山本,笑得几乎弯下腰去。
连一向稳重的海学长也忍不住笑着调侃:“你的发型……还真够有魄力的啊。”
站在场边的直井老师,看到这情形,手中的笔险些滑落在地,脸上的表情精彩复杂,仿佛此刻非常后悔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
“我、我觉得这样打球更有气势啊!”山本的脸涨得通红,但仍然倔强地挺直了腰,试图反驳大家的嘲笑。可他那副难为情又别扭的表情,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嗯,”这时,福永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这就是所谓的金发潜能。”
连我都忍不住嘴角一翘,差点笑出声来。
“福永你闭嘴!孤爪你笑什么啊?不准笑!”山本气急败坏地朝我们大喊,但配上他此刻耀眼又夸张的金发,更显得滑稽可笑。
“好了好了,大家别笑了。”小黑强忍着笑意走出来打圆场,但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人到齐了,咱们分个组,三对三热身一下。”
他转头朝我们挥了挥手:“我跟福永、研磨一组;夜久、海、山本,你们一组。”
分组迅速完成,3对3的小场地练习赛随即展开。
也许是刚被大家笑过,山本现在的状态明显有点亢奋过头。轮到他站在前排时,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面的小黑身上,那架势,简直像是在和宿敌决战一样。
……防守重心过于前移,中后场空间空出了明显的漏洞。
小黑在网前稍微降低了重心,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扣球的假动作。这种老掉牙的战术本来不该这么轻易奏效,但山本的视线却完全被吸引过去,仿佛小黑手里握着的不是排球,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