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
‘回音助听’的公司灯牌高悬楼顶,是点缀在幽空的冷玉。
素白的光自上而下铺洒,映入楼下路边的车后窗,照亮男人半面。
这人这景,似新春拍卖会难睹真容的中世纪油画。
“宋氏兄弟。”
少时,坐在车后排的余远岸从上方灯牌收了眸光,靠回椅背。
他的眼睫垂落在手机微信界面,他和李酒音的消息,还停在她那句没头没脑的提醒。
“宋氏兄弟……”
余远岸又默念一遍,拳头缓缓握紧。
“余先生说什么?”
前排的年轻人没听清余远岸的低喃。
余远岸把手机熄屏,“今天店里情况如何?”
“哦,李小姐送修了一部助听器,故障原因是,咱们no.7的增益自调节功能存在缺陷,而且,不可修复。”
认真汇报的年轻人叫周奇,是回音助听的售后技术主管。
当年,周奇只有中专学历,但因为极强的自学能力,被余远岸招进研发团队。
这几年,周奇跟着余远岸研究声纹模型和人工智能的结合,现在已是不可或缺的助手。
所以李奇能一眼看出问题本质,能一针见血。
对于这个结论,余远岸早有准备,听完也毫不意外,甚至没有进一步追问详细分析。
周奇继续道,“啸叫是问题表征,根本原因是咱们现有的增益自适应调节功能不稳,一旦增益过高就会发生啸叫……而造成增益不稳的症结,在于声纹模型样本太少,无法表达真实场景的变动规律。如果后续还是不开放全面采集系统,这个本质问题会一直存在,一直限制功能,一直无法发挥出真正功效!”
话音落下,车内重归安静,只有暖风空调微微响动。
余远岸没说话。
他面色沉定几乎没表情,大脑却在高速思考着,该怎么打破目前的技术瓶颈。
“所以,我想以个人名义申请开放声纹采集系统。”
周奇到底比余远岸年轻几岁,又是余远岸的亲信,提建议的时候,诚恳之余,难免夹杂冲动情绪。
余远岸转过脸,墨色眸底染上浅淡的疑惑,“连你也有这种想法?”
“余先生,这是目前能解决困局的唯一办法了!”
周奇眉头皱紧。
彼此不是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
周奇也不是第一次想跪下求余远岸松口。
“这想法的后果多严重,不必我讲。”
余远岸不可能丢弃底线,再次否认了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危险的建议。
“还是那话,没我许可,不得擅自开放声纹采集。”
周奇只好叹息,“我记住了。”
正题说完,周奇推开车门,却看见从出租车下来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人。
“余先生,那是不是李小姐?”
送客的出租车离开了。
李酒音站在路边,仰头望向楼顶的冷白招牌。
夜风卷起她的长发,丝丝缕缕,又被她的手压了下来。
“她来公司做什么?难道新助听器又啸叫了?”
周奇不解。
正要下车和李酒音打个招呼,被余远岸叫住。
“别管她,你直接走吧。”
余远岸口吻严肃。
周奇照他的意思做,从反方向绕去后面开车离开。
余远岸在车里不动,看李酒音走进公司大厅。
他打了一通电话出去,被宋迁接起来。
听筒里吵杂一片,应该是在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
“小余,有事吗?”宋迁在那头客气地笑道。
“有点事想找您谈谈。”
余远岸故意拖腔拉调,缓了三秒,才说,“……刚才周奇又和我提了声纹采集,我想,计划搁置这么久,或许该是时候解开禁忌。”
“好啊!这就对了!给我定位,我马上过去,”宋迁显得急不可耐。
余远岸语无波澜,“我在公司楼下等你。”
回音助听的前台问清了李酒音的来意,礼貌地告知她,如果没有预约,是不能见余总的。
李酒音来得匆忙,现在见不到余总,到一旁休息椅上等了会,心情还是无法平复下来。
来找余老板,是她最后的一步路了。
她必须尽自己努力,阻止这场注定带来毁灭的黑暗交易。
保住余远岸,保住国内行业第一的“回音助听”。
既然见不到余老板,她不妨先找公司的话事人宋迁,再探一探口风。
和她一样,宋迁也是负责市场的。
她平心而论,大致猜到了宋迁想要什么。
而如果她私下给予宋迁些补偿,各让一步,也许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请问,宋迁宋副总在不在呢?”
李酒音再次走到前台。
“不好意思,宋副总也不在。”
李酒音还不死心,在上次拿到的项目资料里查到宋迁的私人电话,拨了过去。
根本打不通。
她听着听筒里的一声声忙音,心里跳跃的火苗终于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明知背地阴谋,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挫败前所未有。
“宋总您怎么现在来公司?”
失望之际,忽而听见的话音仿佛有种魔力,牵引着李酒音的双脚,自动走向了话音的来源——大厅门口。
李酒音站在亮处,乍然间,还没完全看清下车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宋迁,但她已经冲下台阶,疾步跑了过去。
“小宋叔叔!”
李酒音站在男人面前,差点一口气喘不上。
宋迁眸光一怔,迈出的脚回撤,“音音姑娘来见余远岸吗?”
他边说,边转头看了看停在路边的黄牌车。
可是人的注意力,有时太奇怪了。
李酒音到这时,还没发现余远岸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一直就在车里看着她。
李酒音开口的思路清晰,“我不找余远岸,是见小宋叔叔您的!”
宋迁身体一僵,“嗯……你说。”
好不容易有机会陈述,李酒音一时竟然有些哽咽,深深呼吸,再开口的时候,嗓音依稀发抖。
“no.8不能搭载声纹技术。”
李酒音言简,不必多说其他,宋迁一定听懂了她的意思。
沉默中,宋迁摸出打火机。
点燃的烟夹在他指间,那一点猩红的光,在夜色里亮着。
刺眼,危险。
随时可能爆发成不可收拾的熊熊烈火。
“可是音音啊!”
宋迁抽完了一整根烟,把烟头扔向铁皮垃圾桶。
那半截烟头被弹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再往后面,便是余远岸的车。
宋迁似有所忌惮,重新看向李酒音时,笑了笑。
“这事吧,双方领导层面已经达成共识!我理解你,担心公司,也担心余远岸,但我更想提醒你,不该管的少管。事到如今,你记住你的本分,配合上层做该做的,就行。”
既无法接受宋迁的说法,也无法说服宋迁改变主意。
李酒音没再浪费时间,沮丧地走向路边。
她的身后,宋迁原地站着,低骂了一嘴。
宋迁还想再抽根烟,但他记得余远岸不抽烟。
见余远岸,有更重要的事谈,他让一步不是不行。
可就在宋迁朝余远岸的车走去时,那辆车忽然启动了。
余远岸坐在后排,仿佛看不见宋迁,没给宋迁一个眼神。
车就这样超过宋迁,径直往前开走。
似一头冷峻漠然的兽,甚至没把卖力挥手的宋迁当成值得捕杀的猎物。
手机响了。
余远岸看了眼,指尖轻点,直接挂了宋迁电话。
“跟着李酒音,但不要被她发现,”余远岸吩咐司机。
“我明白,”司机踩下刹车,降速。
和前面出租车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不远不近。
公司楼下,宋迁瞪着余远岸离开的方向,愤恨大吼。
“老子亲自赶来,你小子居然骗我?他娘的,你活腻了吧!?”
猛地,手机被砸出去,砸得四分五裂。
似乎其中一片反弹回来,刺入宋迁的耳道。
宋迁惊叫着蹲下,嘶吼声扯掉了夜的静谧。
敬老院门前。
李酒音下车,夜深后的城市比白日冷了太多。
她身上纤薄款的羊绒大衣,压根防御不住寒气入侵,只好抱着手臂,跑动起来。
同一条路的后方,另一辆车悄然停下。
余远岸换上备用的厚衣,把余温未散的冲锋衣团在怀里,大步追着李酒音而去。
但他没赶上她,大门里走出一抹熟悉的人影。
“你终于回来了。”
易宜手上抱一件白色女款羽绒服,看来,应是早有准备,在此等候李酒音多时。
李酒音的视线扫过那件羽绒服,没接,摇头,“也不是很冷。”
说着,她大方放开手臂,边哆嗦边走进大门。
“不冷的话,喝一罐豆乳?”
易宜走在李酒音身旁,贴心地递出热饮。
李酒音一看见那罐豆乳就笑了,“你又想害我过敏?”
易宜说,“现在这里又没余远岸,没必要。”
对此,李酒音啧了声,“你啊!我反正不知怎么说你了……”
她的叹息声分明,拿走了热豆乳。
喝进肚的一瞬,她这快冻僵的身体总算找回一点温度。
“你老实讲吧,是不是早和宋迁商量好,那天带我去饭局,只是为了利用我拖余远岸下水?”
回敬老院的车上,李酒音自己捋清了来龙去脉。
她还怀着最后的侥幸,想听易宜否认她的猜测。
易宜的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肯定。
李酒音手里捧着的温热易拉罐,慢慢变冷了。
她没忍住眼泪,带着哭腔问,“……你们就不担心,时隔八年,余远岸早已不记得我这个高中同学了吗?”
“一开始,我和宋迁没把握。但后来,是我们赌赢了,你这一步险棋走对了,余远岸不仅还记得你,还很可能对你余情未了!”
“我和他没有余情。”
李酒音一口否认。
豆乳罐彻底冷掉了。
她还要顽固地捏在手里,就只是负担。
她气堵,喝不下豆乳,罐子被她扔入垃圾桶。
李酒音盯着垃圾桶出神,话却是对易宜讲的。
“你变成现在这样,是你自己的选择。朋友,交情,在你眼里,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吧?真可笑,大学的我怎会把你当成努力目标——”
“你没有错,音音。”
易宜打断她,“我也没有错,只是我曾以为你我是同类,现在一想,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同类。”
李酒音转过头,望着易宜的眼底闪动泪光。
说出口的话决绝,“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见她要走,易宜拉住她,“因为一个小小的助听器,你要割舍八年交情,和我断了往来?”
“我警告你,助听器不是小事!!你们无视消费者隐私权,无视行业法规,就算暂时赚到钱,也早晚被市场淘汰!被追讨百倍千倍的代价!!”
李酒音一把拿回自己的羽绒服。
没一会,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路尽头。
易宜静默,继而苦笑两声,独自从大门出去。
路边。
余远岸站在车后,到这一刻他才松了口气。
已是晚上十点多,他看见李酒音进了大楼,便给敬老院院长拨电话,劳烦对方准备饭食。
“余先生这么晚还没吃晚餐?”
院长语透意外。
余远岸没否认,只说,“做好后送去李酒音妈妈的房间。”
隔了片刻,又补充,“饭菜不能有奶制品,再多做一份不含奶的芋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