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酒音离开的整个下午,妈妈没有了依赖八年的助听器,情绪在奔溃和冷静之间反复波荡。
那些难熬的瞬间,李酒音没看见,却能在心里复刻出来。
她进屋后,先给妈妈戴上新助听器。
看妈妈眼底泪光粼粼,听妈妈小声重复“好了好了”……李酒音的鼻尖发酸,用力抱紧妈妈。
“妈妈没事呀!音音,妈妈刚睡着梦见你爸呢。”
闻此,李酒音猛地一惊,她双手握住妈妈的肩,小心翼翼地问,“我爸在梦里说了什么?”
李母弯唇笑道,“他让我不要着急,只要……只要……从这里切开,马上就能见到他!”
视线模糊,李酒音低头,攥起妈妈血迹斑驳的左腕,心疼到心脏抽搐。
薛姨上来抱她,“音音啊……别怪阿姨不敢告诉你……”
李酒音轻轻摇头,脑袋深埋进妈妈的肩窝,“不行,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去见爸爸!不行!”
房间里,哭声渐起。
房门外,来送晚餐的院长大人听见里面的动静,敲门的手,落下,又举起。
叩叩!
薛姨帮忙开门。
李酒音来不及找纸巾,手背囫囵抹过眼睛,眼线晕染混沌。
她这副模样虽微显狼狈,却也神见尤怜。
院长慢慢走进来,没问原因也不提其他,只把按余远岸要求准备的晚餐放在餐桌上。
“有任何事,也别饿着肚子。”
院长性格和蔼,特意把甜点勺子塞进李酒音的手里。
李酒音没胃口,却也没拒绝院长的好意。
她道声谢,走到餐桌边,正要放下甜点勺,认出餐盒里的芋泥蛋糕。
大概是上次她在这里吃过芋泥三明治,院长就记住了她的喜好吧。
李酒音玩笑般地问,“院长您也知道我在减脂?”
“……”
院长憨憨地挠鼻子,“是啊,时刻注意这些细节,真不容易。听说,你还对奶制品过敏,饮食上更要格外小心。”
李酒音送走院长,用勺子挖了一勺芋泥,先给妈妈尝。
薛姨说,妈妈吃过晚餐,虽然不多但应该不饿,倒是劝李酒音自己多吃一点。
可李酒音看到妈妈受伤的左腕,哪还吃得下?
她象征地含了一点芋泥,咽不下去,拿出手机,点开余远岸的微信聊天框。
时刻记着她的饮食习惯,并提醒院长的人,很可能是余远岸。
【谢谢你的晚餐和芋泥蛋糕。】
李酒音打出这一串字,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上一个爱心。
走廊里,余远岸收到微信,划开看到内容时,他心里好似有烟花在燃放。
从前高中时,李酒音的性格活泼,喜欢给他发各种生动可爱的表情包。
这次重逢后,余远岸第一次收到李酒音的爱心。
他停下脚步,已经来到李酒音的休息房间外。
他怀中抱着为李酒音准备的厚衣,似乎没有送的必要了。现在的李酒音,有妈妈陪伴,不会再感到孤独和寒冷。
他回复她,【阿姨还好不好?今天时间太晚,我明天上午来看你们。】
李酒音:【不用不用!我妈的问题不在于助听器,是另外一件难过事影响到她的情绪。】
余远岸:【公司售后统计过,助听器佩戴不适,是造成用户情绪波动的重要因素。明天我看望阿姨,是代表公司方面。】
他的消息落入李酒音的眼眸。
身边妈妈已经入睡了,呼吸均匀。
李酒音看着余远岸公事公办的言词,胸口涌上一些酸胀的失落感。
难以言说这感觉是不是说明她依然在意余远岸,依然对余远岸抱有某种期望。
余远岸说,他是代表公司看望妈妈。
李酒音心里重复这话,回道,【我和妈妈等你。】
片刻,手机震动。
李酒音的掌心发麻,睁开了刚合上的眸子。
余远岸:【当然,也是以你朋友的身份。】
笼罩心头的云烟,似乎散了。
李酒音抿抿唇,侧靠着妈妈,在被子里打字。
【那你明天来,别说自己是谁。】
【然后,要戴口罩。】
第二条正要发出去,妈妈翻了个身。
李酒音停下动作,安静中,听见妈妈问她,怎么还没睡?是不是睡不着?
李酒音亲了亲妈妈的脸,“和朋友聊会,马上睡。”
妈妈揉揉睡眼,略带惊讶,“什么朋友大半夜还有话聊?”
李酒音说,“新朋友。他是回音助听的售后技术员,说明天来看望您。”
妈妈听罢,哦了声,背过身继续睡。
等轻鼾传来,李酒音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刚才编辑没发送的内容,全部删除。
她重新编辑,换成一句简单的,【晚安。】
余远岸:【祝你和阿姨好梦。明天有降温,早晨起床多穿一件(爱心)】
这算是……礼尚往来吗?
李酒音盯着余远岸发来的爱心,怕自己想太多,又怕自己太迟钝没领悟到他的意思。
于是,她主动提起八年前一起等来的那场初雪,【不知道今年深城还会不会降雪?】
余远岸:【盼着吧!说不定上天被你感动,真的再降一次雪。】
如此形而上的结论,李酒音不信,但她确实在期待不常见雪的深城能再带给她一次降雪的温柔。
隔天,气温降到十度。
李酒音给妈妈准备了围巾和手套,自己也包成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薛姨见了哭笑不得,“怎么样?就算大降温,深城还是比江城暖和不少吧?”
“才没有,深城好像更冷。”
李妈妈在两座城市都住过,以过来人口气评价。
李酒音陪妈妈吃完早餐,向公司大领导请假。
大领导毫不含糊地答应,毫不关心她的家事。
倒是易宜打电话,“阿姨还是不舒服?”
李酒音没忍心挂线,“有点麻烦,但自己能解决。”
到底,易宜是替大领导办事,负责执行领导决议罢了。
真正引导事态走向,促成这场黑暗合作的是上层领导。
十点左右,李酒音接到余远岸的电话。
她以为他是一个人来,但没想到,他不仅心有灵犀地戴着口罩,还带来一位专业的心理医师。
彼此见了面,心理医师先帮妈妈做了状态复验,向昨天照顾妈妈的医生详细了解,最后再给李酒音一句准话:“暂时没大问题,今后不能再让妈妈受刺激。”
这话虽是给李酒音的提醒,也同样是提醒余远岸。
因为余远岸今天的身份是“回音助听的售后技术员”。
“这次阿姨出意外,听说是助听器啸叫刺激。”
心理医师的话直白地点到了余远岸跟前。
当然,医师的目的是替余远岸维持好今天的技术员身份。
可医师点出的问题,正是余远岸在声纹技术开发中碰上的难点,目前还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搞技术研发,哪有容易的?”
就在所有人沉默时,李妈妈第一个站出来替余远岸说话。
她对余远岸招招手,让他靠近一些,便拉住他的胳膊,温声道,“小伙子,你别有压力啊!阿姨相信回音,支持回音。要是八年前没遇见回音,还不知我现在会怎样……”
用户对公司的认可,就是对研发技术员的认可。
李妈妈的赞誉,给了余远岸些许动力,但他听到最后的“八年前”,忽而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李酒音。
也许不愿意回忆过去,李酒音在他转头一刹,立刻挪开视线,看去别处。
“八年前,阿姨失聪,是碰上什么事?”
从李母的房间出来,余远岸和李酒音一起下楼。
深城冬季晌午,暖而不闷,气温合适并肩散步。
李酒音似乎没听见他的问题,此后,两人没有言语交流,待到了花园大门前,余远岸指了指门内,“人工湖有放养的黑天鹅,想去看看吗?”
“好,”李酒音跟着他转了方向。
她来过敬老院好几次,早就听说有黑天鹅,今天难得有机会一睹风采。
“江城动物园也有黑天鹅。”
“江城是不是比深城更好?”
余远岸顺着李酒音的话题聊。
丝毫不介意她将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忽略了。
“也不是,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好。”
李酒音站在人工湖的岸边,举目之下,湖面上数不清的黑天鹅或游、或飞,热闹一片。
倒衬得她像是被困在了人间。
虽为世间最高等的智能动物,却没有半点自由。
“音音,八年前,你怎么了?”
李酒音刚才就听见了他的问题,现在又听一次,她一下闭上了眼,不想回答。
湖边的风大,刮起她肩上长发,让她周身气温陡然下降。
仿若回到那场惨淡的人祸。
爸爸走了,妈妈精神失常,而她自己读着高三,面临高考志愿填写。
为了安抚相依为命的妈妈,她除了听从妈妈的话,离开深城,放弃和余远岸上京念书的心愿,没有别的选择了。
没有了。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李酒音收住痛苦的思绪,只愿云淡风轻地翻过这一页。
长达八年的难熬期已经过了。
她现在依然是李酒音,却也不再是曾经只有十八岁、无法掌控自己人生和情感的小女生。
“八年前我怎么了。”
李酒音回头看着余远岸。
她看着近在咫尺,让她记挂八年,以为自己能潇洒放下的他,笑得没心没肺,酒窝深刻。
“……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八年前,我主动放弃了你吖,余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