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山林极其静谥,月光如银河流泻山间,将茂密的山林照得通明,偶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和着夜风拂过树冠。
守望点木屋的一角已传来轻微的鼾声,郑庆元早已沉入梦乡。
“郑……庆元?”黑色斗篷下传来男人低沉的询问。
苏旎先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会儿才刚刚放松了些许,乍闻他问话,慢了半拍才轻声道:“嗯。”
“倒是个心大的。”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隐约能听出几分笑意。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苏旎清丽的侧颜。她忍不住嗔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浑身八百个心眼。”
魏烜蓦然抬眸。月光下,她素衣乌发,浑身上下映着清辉,杏眸微弯的模样让他心头一颤。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顿住。
“噼啪!”
窗外突如其来的声响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地飞出了林子。魏烜的手悬在半空,眼神骤然锐利。苏旎刚要开口,就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这样突如其来的寂静最是熬人。
时间在紧绷的神经上一寸寸碾过,每一秒都在想象着屋外可能会出现的,未知的恐惧。突然,一声低沉的兽吼撕裂夜色,紧接着是树枝断裂的脆响。
魏烜身形如电,一个纵跃已冲出屋外。木舍前的角灯将地上苔藓照得发亮,上面赫然印着凌乱的脚印与巨大的爪痕。
“小心!”苏旎追到门边,月光下魏烜的背影挺拔如松。角灯不停地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稳稳挡在她与黑暗山林之间。
此刻苏旎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二人好像已经无数次的经历过类似的情境。而这个男人总是以身挡在自己与危险之间,从未例外。
木舍前的树丛猛地被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手中挥舞的是一双板斧。他背上有明显的撕裂伤,沿路正不断滴着血,他边退边回头冲着他们大声吼道,“快躲开!野熊发疯了!”
他话音未落,一头巨大的黑熊已从林间扑出,双目赤红,獠牙森然。
苏旎瞳孔一缩,这熊的状态不对,它直立起来有两人高,腹部有一处伤口,与那男人一样,亦是呼呼冒着热血。
郑庆元早就被这偌大的动静吓醒了,他抱着自己的包裹躲在木门后,睁大了眼向外看。紧接着边瞪大了眼睛,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高大的男人,“陈猛!他就是陈猛。”
听到他的话,苏旎才定眼去看。木舍角灯的范围很有限,再加上夜风来回吹动摇摆,那与熊搏斗的身影,时明时暗,瞧不清楚。她对陈猛的印象只有那夜里,殿上的一面之缘,她还清晰地记得陈猛向张怀碧自荐猎熊的壮语。
郑庆元此次的任务十分的紧要,一要助苏旎,二还要保住陈猛此人。他心下不由得焦急,即使早就有预判,此人八成是个莽夫,想以一己之力猎熊,简直难以理喻。他实在不理解,为何师父点名要保住此等不珍惜性命的狂徒。
“背上伤口从右肩一直到腰肌,这熊就差一爪子给他挠死了。”郑庆元语气不佳,心绪也不佳。外伤能愈合,总归好好调养,这一身腱子肉根本不怕好不了,怕的是内毒。
黑熊越抓挠越失控的样子,它跳跑了数次,向着陈猛一头冲去。它的体型巨大,暴怒时的全力一击能将人撕个粉碎。
郑庆元再也无心抱怨,他霎时扔下了自己的包裹,两三步跨出了门,恨不能自己扑上去挡在陈猛前面,却不妨自己的腰带被苏旎一把攥住,整个人被勒得生生一顿,跌坐在地。
“你疯了么?”苏旎轻声数落着,一面死死攥住他的腰带,将他往门内拖。
好在那黑熊一击不中,又退了回去,它使劲地喘着粗气,也早就看到了木舍中还有其他人存在。但是它那满脸棕黑的长毛中,圆圆的双眼里明明白白兜满了对陈猛的仇恨和时不时闪现的悲痛。
苏旎看得明白,心下也不由得惊异,此巨大的山间灵兽竟似通了人性一般。只是此猛兽现下已理智尽失,如此强攻却屡屡不得手,怕不是会转而攻向其他人,也是极其危险的。
郑庆元也喘着气,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意识到自己力气竟还不如一个姑娘家,脸上有些挂不住,“要是陈猛死在此处,我也不用回去了我。还不如让我上去赔命了算!”
苏旎被他说得一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傅太医既然说得是无论如何保下陈猛的性命,那么自然是有这样的旨意。虽然圣意难测,但差事就是差事,若是事情办得好还好说;反之,若是惹怒了圣颜,就是搭上性命,也是有的。
魏烜站在门口,双眼紧紧盯着那黑熊的攻势。山中猛兽本并不热衷于袭击人,不知怎会被激怒至此。他听到了郑庆元的话,却已经想明白了皇帝的目的。
陈猛此时已十分地吃力,他本勇猛无双,但奈何他已和这头野兽纠缠了一日夜,再是英勇也体力有限了。白日里偶然撞见这只黑熊时,他心中还暗道“天助我也”。之后,他追随了这只黑熊走了整座山头,才发现这是头母熊,它还有两只崽子。
见到两只小熊崽子时,他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几乎没怎么犹豫,趁着母熊一个错眼的时候,就将两只小崽子击杀了,脖颈断裂,一斧头封喉,连声儿都没来得及出。
待母熊转身去找崽子的时候,才发现两只小熊崽子已经耷拉着脖子,被他捆在了肩头。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袍衫滴在了地上,融入泥土之中,只余下浓重的血腥气味不断地刺激着它。
为了打猎方便,陈猛穿的是深褐色的窄袖深衣,他将袍角撩起别在腰际,两把板斧斜斜别在腰后,凌厉的五官和飞扬的马尾使整个人如柄出了鞘的刀,锋芒毕露。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和这头黑熊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一直到入夜之后,黑熊仍然追着他跑了许久,直到他瞧见了山间忽然亮起一盏昏黄的角灯,引得他一路跑来。若是再无可帮他一把的人,他或许今夜就要力竭在此,熬也被这头黑熊熬到了体力将尽时。
就在黑熊再次怒吼着冲向陈猛时,陈猛瞪圆了一双丹凤眼,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恐惧,他脑中闪过了许多的念头,若是今夜,此处,就是他的人生的终点……最终他的眼前竟出现的是张怀碧的脸,在他怀中扑腾却又挣不脱的娇艳模样。
他想知道张怀碧的肌肤是否比她身上的绫罗绸缎更嫩滑,他绝不能在此倒下。他咬紧了牙,亦是向着黑熊狂吼出声,将两把板斧格挡在了胸口。
在黑熊冲向他时,他亦拼尽全力地去直砍向黑熊。黑熊体格高大,直立起来时,他的劈砍根本到不了要害之处。像是心知自己最后的全力一搏胜算有限,平生第一次地,他动手时紧紧闭上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他耳边传来了一声重物砸向地面的轰隆声,预期中的重击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就见到了轰然倒下的黑熊,双眼仍然圆瞪,口中呜咽哀鸣。
陈猛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披宽大斗篷的男人立在木舍的门前,位置与方才一分不差。
只是手中长剑嗡鸣,剑槽中流下鲜红的血。
竟有人能一剑斩熊!
陈猛喘息仍旧未平,他使劲睁眼想要从那黑色斗笠兜帽下看清楚此人样貌,怎奈此时精神松懈下来,才察觉到背后的撕裂剧痛。他身子有些摇晃,举着一把板斧倒撑在地。
待眼前清楚了些,他盯着那人的身影,脸一侧便吐出一口浊血来,“呔!”一声砸到泥土里。
陈猛转了身去,身子仍然有些摇晃,他强忍住眩晕感,几步走到一旁的大山石后,拽出一串东西来,猛地往肩后一甩,才提步往木舍走。
郑庆元急忙几步迎了出来,走过魏烜身边时,还不忘双手一揖到底,口中以极低的声音道了句:“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说完便跑了出去,一把搀扶着陈猛,向木舍走来。
待到了门前,苏旎隔着木门,这才看清陈猛刚才甩上肩头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两只幼熊崽!难怪……黑熊如此狂怒。
她心中微微一颤,蓦然便对此人好感全无。她本立在门前,猛地背过了身,径自走到了刚才休息的角落。
陈猛如今受伤颇重,对其他人的脸色就算是看见了,也有心无力。他注意到了苏旎的脸色,心中只有些许纳罕,此女容貌令人惊艳,却不知此三人的关系。
深夜之中,这三人的组合瞧着很是不同寻常,同聚在木屋之中,又是所谓何事?
钟南山一带乃皇家猎场,附近山民都有御林军常驻,连山民都不让放行,这些人是谁?
在他想明白这些问题之前,双眼一翻,人已仰倒了下去。
郑庆元显然对此状况已有预期,他熟练地将自己带来的包裹解开,拿出艾草来熏蒸他身上几处大穴。
此为古法,意为防止内毒在体内蔓延,诱导其发散而出。同时,他想将陈孟的身子翻转过去,却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做到。这魁梧武将之身,晕倒之后的体重根本不是他一人能翻转的。
郑庆元抬了头,眼巴巴地看着角落里安坐着的苏旎。
二人隔空相望,无人主动开口。
苏旎忍了又忍,终是站起了身,走过去帮他一起推动陈猛的身子。
只可惜以他二人合力,尝试好几次,仍旧无法翻动陈猛。他们俩面面相觑,又几乎是同时地,望向了一直倚门而立,沉默看着他们的魏烜。
魏烜便径自走去了角落里,背过身躺好,根本不带搭理他们的。
最后二人使了很多法子,才勉强让陈猛侧过了身来,背后的伤口瞧着颇为狰狞,郑庆元给他彻底清洗了之后,又给上药包扎好。
待所有事情忙完,天已蒙蒙亮了。
苏旎虽然没有全程帮忙,可也是累了大半宿,她正酣眠,却隐约听到耳边有人窸窸窣窣地说着话。
她睁开了迷蒙的双眼,蓦然落入一双漆黑凌厉的视线中,叫她浑身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靖远王,”陈猛一早就清醒了过来,昨夜在昏迷之中,他猛然想起了为什么那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瞧着令人眼熟了。
他就是那夜,大殿之上,除去九五至尊之外,最尊贵的人,靖远王魏烜。
“请赎草民不能起身,您怎么会在此地?” 他有些纳罕,春猎尚未结束,怎么靖远王就独自进山徘徊?
靖远王声名远扬,他陈猛进京之后第一个想要去结交的就是这位靖远王。只可惜那时他被琐事缠身,没办法如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