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不久,天子鸾驾便亲临了醉仙阁,但是这次并未入内,只在正殿召来傅太医细细询问。烛影摇红间,帝王负手而立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个神色模辩的轮廓。又再细细嘱咐一番,才转身离去。
魏铭刚踏入行宫书房所在的回廊,便见周穆如青松般立在廊下。陈公公疾步上前打起珠帘,魏铭神色未变,掠过那道匍匐的身影,径自入内。周穆这才垂首起身,躬身紧随入了书房。
“周卿可是来讨赏的?”
宫女们此刻鱼贯而入,捧着铜盆与雪白巾帕。魏铭净过手,又有宫女捧上热腾腾的帕子敷过面,一扫行猎一日的疲惫。宫女们很快便退了下去,陈公公又在御案上摆上新沏的雨前龙井,才悄无声息地退去一旁角落之中。
“承蒙陛下恩典,微臣斗胆前来请旨。”周穆再次跪了下去。
魏铭见他如此模样,倒是生出了丝兴致与好奇来,“周卿不妨说说看?”
“臣于幼时的启蒙之师乃街头的一位医堂坐堂大夫,他为人亲和,治学却严谨。臣本欲承他衣钵,只恩师执意举荐微臣以茂才之身入州郡府效率,又承蒙陛下隆恩,才有了臣的今日。”
周穆顿了一顿,才继续开口道:“故微臣向来仰慕学医之人。日前,臣将医治靖远王的那位医女接进京,也正是因心中仰慕她的才学和为人,特来请陛下开恩,允许微臣求娶于她。”
魏铭闻言终于唇角有了丝弧度,食指摩梭着手上的玉扳指,视线落在跪俯在地的周穆身上,久久未发一言。
过了许久,魏铭才缓缓开口道,“爱卿应该很是明白,如今朝野之中对你的婚事都很是期待,就连朕也会忍不住好奇,究竟是何人才能让朕钦点的探花郎上了心?”
话毕,端起那新砌的茶,垂眸浅啜一口,骨瓷茶盏落在御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朕本还想把你留给九公主,只待她明年及笄。”
闻言,周穆伏地的身子更低了些,“臣如今已年二十有五,从前虽是造化弄人,却也不敢耽搁公主青春。”
“嗯,这些都是好说,只是朕有些好奇,周爱卿当知那医女非你良配。”他微微偏了头,唤了一声,“陈全福。”
陈公公立刻从角落中上前几步,垂首躬身,“是。周大人,这陇西医女陛下已派了人前往她家乡查过,此女家中祖上只有一个太公曾入朝为官,之后便家道中落,家族中也早已没什么人了。”
说完之后,又看了看魏铭的神色,才笑着退回了角落之中。
周穆直起了身,双肩挺阔,虽仍是跪着,却并不显得卑微,一双往日里带了桃花的眸子现下只纳下了点点烛火,闪耀其间。
“陛下明鉴,臣亦出身寒微,并非名门之后。臣的忠心之于陛下,天地可鉴。明臣之所以为明臣,是愿以毕生之力,做陛下手中利剑。
臣的婚姻大事,亦是以此为纲要。”
说完,他再次俯身下拜。
“好!果然还是周爱卿知朕心之所虑。此事朕理当成人之美,爱卿且先回去静候朕的旨意。”
魏铭显然被周穆的一席话说得十分地愉快,他将周穆破例擢升,乃是因为需要一个寒门出身的可用之才,能够四两拨千斤地平衡朝中的世家大族。
此乃他心头之虑,从未,也不能宣之于口。可是当有人行走朝中,深谙他未语之事,忧他之所忧,这说明此人堪得大用。
待周穆谢恩退出,魏铭望着晃动的珠帘,眼中闪过一丝深思。陈公公适时递上热巾帕:“陛下,可要传膳?”
“不急。”魏铭接过帕子拭手,“今日猎场之中,听闻有勇士去猎熊了?”
陈公公一听,就笑了起来,“正是。是一个名叫陈猛的,想来是与三五伙伴一同进山了。今夜怕是不得回。”
魏铭点了点头,“熊瞎子不好猎,恐怕近几日都不得回。若是在山里出得什么事,也只能算他们运气不好。”
未几,他顿了顿,烛火映照下的面容忽明忽暗,“叫傅正德派几个得力的去山里的守望点接应着,以备不时之需,别出什么茬子。”
陈公公躬身应下,转而出了书房亲自去传旨。
……
“平民勇士要我太医院出人,这天都黑了,此时进山?”傅正德听了旨意之后,难免有些吹胡子瞪眼的。
陈公公宣完口谕后也自在了下来,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道,“别的平民咱家不知”,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只这陈猛才是陛下要的人。猎得到熊,自然会赏;猎不到熊,也得全须全尾地回来。咱家这话,可都说透了。”
此话一说,傅正德就算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更何况他亦已在朝中行走近四十载,历经三朝。朝中变化,往往瞬息难测,全赖天恩。
他当即抱拳深揖:“多谢公公提点,老臣这就去安排得力人手。”
傅正德安排了三个人进山,其中还包括在醉仙阁的苏旎。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苏旎到底还不是太医院的人,可是傅正德一声令下,太医院上下无人敢反驳。
苏旎自是不愿走的,按理来说,她应该是随侍在魏烜身边的,如今若是被一句话调走,待他醒来怕不是会迁怒太医院。
“这些你都不必管,只管今夜就进山。”傅正德亲自到了醉仙阁中,将圣上口谕转达,并一直催促她快些。
“可是王爷还在昏睡中,我不能离他左右。”苏旎语气十分地坚定,心中虽有些纳闷为何一贯老道沉稳的傅太医会仓促做出并不太合时宜的决定。
傅正德坐在殿上的案几前,捋着花白的胡须,眉间微蹙,定定看着房中烛火,陷入了沉思。
苏旎这一连多日来一直跟随傅太医研习古书籍,早已敬重他为恩师,见他沉思,便上前为他斟了茶水。
“老夫为官四十载,不日将归田,今日便……,斗胆给你开张能救王爷命的方子。”
他声音低沉微哑,语速缓慢。苏旎乍一听,略有些吃惊,抬眸去看傅太医,正撞上他的视线。傅正德一世为官谨慎谦逊,能做到太医院的院首的位置,绝不仅仅是医术高明而已,实际上在太医院中,医术高绝于他的,又何止凡几。
太医院一众医侍由他带领着,安然度过不止十年,而是四十年,历经三朝而隆恩不衰。
苏旎愣愣地,忽然意识到傅太医在说什么。她垂眸眨了眨有些酸胀的双眼,便起手替他磨墨。
傅正德一手草书写得游龙一般,“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只写了五味药,他将方子拿起来,墨迹未干,双手递给苏旎,叮嘱了一句,“今夜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①
语毕,站起了身,双手抱拳,一揖到底,“王爷……就拜托你了。”
苏旎惊呆了,慌忙上前托起了傅正德,“老师这是做什么?”
她顿了顿,“老师……何以信我?”
傅正德直起了身,对她温言道:“非是我信你,而是王爷信你。”
他在案上留下了一个玉瓷小瓶,“瓶中乃续命丹,可保人三日体力不衰。”说罢,便回身背起了药箱,步履缓缓,走出了醉仙阁。
苏旎攥紧药方与玉瓶,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官服右肩处磨得发亮的光泽,是四十年如一日背着药箱留下的痕迹。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涩,眼前竟是模糊了起来。
“当归,远志,”她喃喃念了出来,“这是在劝王爷要远走天涯。生地,独活,乃是让他隐姓埋名……防风,自然就是嘱托切勿走漏风声。”
苏旎嗓音有些发颤,“穿山甲……这是让走山路,今夜二更。”她蓦然抬了头,转身拎起裙摆就冲入内室之中。
蕙兰正守在塌前,乍见苏旎冲了进来,吓了一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责备道:“多大人了,还像稚儿一般跑跳,成何体统!殿前失仪,若是在宫里,可是要受罚!”
苏旎急急停了脚步,胸口喘息不止,福了福身,乖顺垂下眼眸。
“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摆饭。”说完蕙兰瞪了她一眼,才旋身出去。
“承璋,承璋!”见蕙兰出了房门,苏旎才悄然探去塌上,只见魏烜仍然闭目安然睡着,似乎对外界发生什么浑然不觉。
她将人扶了起来,倒出玉瓷瓶中的药丸,助他服下。
……
天色已彻底暗下,山林间雾气弥漫。苏旎与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医侍一同上了太医院的马车,车上还有另一位医侍名为郑庆元,正是傅正德的学生之一,三人简单地点过头算是打了招呼。
夜风掠过山林间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偶尔夹杂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显得格外幽寂。
三人共乘一辆马车,虽然空间内并不太逼仄,但是显然郑庆元忍不了太久的寂静,他对苏旎低声说道:“听说那陈猛是去猎熊的,若真遇上了,怕是凶多吉少。”
苏旎对郑庆元亦是熟悉的,几人常常聚头探讨傅太医留下来的课题和作业,她深知郑庆元的脾性,面上看起来是个耐不住的,实际上却是个沉稳能成事的。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剧烈颠簸。那个始终沉默穿着斗篷的人迅速伸手拉了苏旎一把,又扶住车壁,护住二人,斗篷下只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自古以来,富贵都自险中求。”坐稳后,苏旎略带了些揶揄地看着郑庆元道。
不知为何,她身边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闻言亦是微微侧了头,向她看来。
郑庆元却没什么好气,“咱这一遭就不是求富贵的,光有险了。”
苏旎对他眨了眨眼,“郑师兄大义,苏旎没齿难忘。”说着抱拳一礼。
“你可千万别,别给我折寿。”郑庆元一脸懒得搭理她的模样,摆了摆手,扭身坐好,再没了谈话的兴致。
几人到了山中的守望点时,天色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三人先后下车,夜风带着些许林间松木清香扑面而来。郑庆元取出火折子点燃灯笼,昏黄的光晕照亮前方简陋的木舍。他动作娴熟地拴好马匹,转头时目光在黑衣人的斗篷上停留了一瞬,便背了医箱走进守望点。
说是守望点,实际上只是山间一座木舍,供追捕野兽的人们暂时休憩的地方。屋中物件一应俱全,隔段日子自会有行宫中的仆从前来补充,是以他们三人在木舍之中并不算十分狼狈。
“你们……”郑庆元欲言又止。
他想问什么,苏旎自是知道的,“我们稍作歇息,明日一早就走。”夜间的山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终南山并非赶集山那样的小山,山中猛兽珍禽不少,夜间行走无异于将自己变成猛兽的猎物。
“嗯,嗯。”郑庆元点了点头,他指了指木舍中的一角,“我睡那里。你们自便。”
说完便将随身带来的褥子就地一铺,便躺了下去,双眼一闭只当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
苏旎拉着黑衣人走到角落,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她看清了斗篷下那张熟悉的面容,魏烜苍白的脸上眼神格外清明。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她便耐不住要收回,却反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了住。
……
周穆站在石阶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今夜他始终有些心绪不宁,待他注意到时,人已经走到了醉仙阁的门前。
宫婢提着灯笼出来,看到是他时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周大人?”
宫婢对周穆福了福,“夜已深沉,王爷早就歇下了,若是有事相商,还请明日再来。”
周穆点了点头,斟酌几许才开口道,“敢问苏大夫在吗?可否请她出来?”
宫婢一怔,似是没想到周穆来找的人竟是苏旎,片刻后才点头道,“还请稍候,待奴去通传一声。”
周穆在殿前等了许久,才见刚才进去的宫婢转了身出来,那宫婢一脸歉然,“周大人,刚才奴去打听过了,陛下口谕,即刻请太医院的人去山中接应还在追捕猛兽的人,苏大夫也被派去了。”
“多谢告知。”周穆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显。转身时,夜风吹起他的衣袂,周穆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眉间一紧。陛下口谕叫医侍进山接应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