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拂袖而去,任荷茗只觉得心烦得很,干脆让小昙去煮壶醒酒的茶来,正迟迟拖着不想回去,忽然听见有人道:“那时候他刚刚入京,许多公子嘲讽他衣着粗鄙,元春佳节,他要入宫侍宴,不能失了礼数,不得不去去珠宝斋挑选,却又拿不出多少银子来买好的,朕便送了这个给他,为此,还得罪了陈家的公子。”
任荷茗回首,见咸安帝喝得半醉,满面酡红,倚在门上,月色朦胧之下,如一树珊瑚倾颓,是覆了一层寒凉的无匹华贵。
“那么久远的事,朕还以为他不记得了…朕还以为他忘了。”
任荷茗静静听着,旋即软声道:“茗儿去探望父君时,父君虽然口中不说,可是也时常看向乾清宫的方向,茗儿想,父君将这样要紧的东西赠与茗儿,是想起了当初母皇为父君解围的旧日情分,也是希望,五殿下和茗儿也能相互扶持——茗儿大胆揣测,父君大约是等着母皇、盼着母皇的,只是征战沙场久了,不知该如何表露男儿心肠,还望母皇体谅。”
咸安帝摇摇晃晃走到近前,探手轻握住任荷茗头上的一支烟翠卷浪簪子,醉醺醺地抽了出去,任荷茗漆黑的长发登时散下一绺,心中蓦然一跳,忽然脸红心热起来,只见咸安帝忽然身子一翻,躺倒在地上,对着月光瞧着那玉:“无换…”
她这一躺,可吓坏了冯岚等一众宫人,连忙过来搀扶,匆匆地就扶着她去了,任荷茗自知离开宴会已久,便想回去,刚一站起来,却好似起猛了似的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一下子烧得滚烫,想要呼喊小昙,叫了两声却感觉浑身软绵绵地喊不出声来,此时心里已经慌得不行了,支撑着想要找小昙去,跌跌撞撞到了门口,却撞入一人怀中,冷不丁吓得魂飞魄散,抬头看去,却见是徐希桐。
徐希桐见任荷茗面红耳赤,双目迷离,艳靡之态令人心跳如擂,身子只软软地倒在他怀中,显然很不对劲,即刻便反应了过来,连忙将任荷茗扶到庭中,命他的贴身奴才甘露取了冷酒过来泼在任荷茗脸上,冷夜寒风疾速卷去酒水带走温度,任荷茗些微清醒了几分,连声道:“救我…哥哥救我…”
徐希桐脸色难看极了,好在这会子甘露也已经叫了小昙和紫苏过来,徐希桐让甘露去回周太后等人的话说任荷茗喝醉伤风起了高烧,令两人扶着任荷茗上了马车,亲自抱着任荷茗一路急急地出了宫门,又干脆上了他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地赶向兰陵王府。
紫苏轻功过人,已先马车一步回府安排,才到门口,任荷茗昏昏沉沉中便已经见紫苏出来迎他,将一枚丹药给他吃下,道:“这是寒香丸,王君中的是热毒,先吃这个护住心脉再行解毒。”
跟在他身边的是个面生的男子,又快又稳地说道:“奴才丹芝,是兰陵郡王府的府医,请王君放心。王君可知道中的是什么毒?症状为何?”
说是府医,听名字便知道是萧氏暗卫,任荷茗现在只觉得热得抓心挠肝,热流如滚水恨不得从他全身爆裂而出,周身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浑身酥软着,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也一片混沌,想答也答不出,这时节,却听得徐希桐道:“是‘熔钢’。”
紫苏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徐希桐一眼,却没有当场发问,而众人一面往府中去,丹芝一面搭了搭任荷茗的额头、颈边和脉象,旋即道:“症状是对的。这东西实在狠毒,除了与女子交合外几乎没有解药,情热难忍,可是如今…如今王主在边疆啊。”
紫苏急急问道:“那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丹芝道:“可用寒香丸、针灸和冰水压制,只是如此,必定会损伤王君玉体,王君还没有孩子…”
“有通天白露丸!”紫苏道,“上回兴陵郡王送的,可能用?”
丹芝一愣,道:“有通天白露丸?那东西里,最稀罕的是一味天门霜草,若是兴陵郡王有通天白露丸,府上说不准就有天门霜草,再加上雪参、雪莲花,王君的毒就可解了。”
紫苏点头道:“我去!”
说话间便轻身而起,丹芝架住任荷茗,道:“寒香丸可保住王君心脉,压制毒性一时,屋中备有稍凉于体温的水,还请王君浸泡,暂且忍一忍。”
任荷茗也顾不了许多,和衣便泡入桶中,过了一会儿,热毒压了下去,眼前清明了些,只看见徐希桐脸色复杂地望着他。任荷茗亦没有遮掩的意思,挥退左右,直直道:“多谢阳陵郡王君搭救。只是,郡王君如何知道,那毒是‘熔钢’?”
徐希桐笑容惨白,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将丑事告知于你。易太医与皇贵君之事,还有前些日子你破会宁宫门禁之事,陛下早已查得清楚,明面上是惠贵君动的手,可是私底下,乃是忬贵君辗转将昔年旧事透露给了惠贵君,骗得惠贵君调动羽林卫防,构陷皇贵君。惠贵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忬贵君利用的,只以为自己运气好,查到了当年的旧事、陛下的隐痛。只是陛下顾及苏氏权位,且……竟然向四殿下提出了交易,只要四殿下肯把任侧君送给陛下,陛下就不追究忬贵君的过失,否则就将忬贵君废去位分,迁入衍心殿。”
任荷茗双眼微睁,徐希桐银牙咬紧片刻,侧首看向窗外,苦笑道:“此事并不是四殿下告知我的,是我…意外看到的。四殿下端着堕胎药恳求任侧君,要他打掉她们的孩子,入宫侍奉陛下。”
任荷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却并不是因为泡在温水之中。
“任侧君哭着推拒不肯,转身跑去了,四殿下看到我,只是笑了笑,随口给我编了一个谎话,那时她的笑容,竟然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我原以为,她只是初涉政事,能力不足,可她竟然能干出如此残忍无耻之事…”徐希桐摇摇头,阖目再睁时,目光更清明许多,“在那之后,我悉心留意,发觉任侧君秘密令人配了这药,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自己好接受一些,但今日,他留你单独相处,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兄弟感情并不好,所以以防万一地跟来了,如今还在后怕,若我没有…”
原来如此。
任荷菱早就知道,咸安帝只是想要更加乖巧柔顺的皇贵君的替身,他与任荷茗长相本就相似,咸安帝若是阴差阳错得了任荷茗,强纳一个女儿的夫郎已是败坏世俗,也就不会也不能再强占她另一个女儿的夫郎了,任荷菱也就能保下自己的孩子和来日——任荷茗是长安军主帅薛钰的正夫,她在前线拼杀,咸安帝却强占了他,就算薛钰真的咽得下这口气,曾受任荷茗求粮恩惠的长安军士也未必忍得了咸安帝如此欺辱主帅和帅君,咸安帝更不会相信薛钰真能接受自己强占了她御书房跪求来的夫郎。到时咸安帝与薛钰之间生了嫌隙,阳陵郡王自然有机会冒头,也就不会计较任荷菱私自做出这样的处置了,而任荷茗为了自己的来日和恩宠,无论有多么不甘,也必定会想办法帮任荷菱把此事圆过去。
怪任荷茗大意,被他抛出的侯府的芝麻小事乱了心神,没有注意到他还有后策。他忍不住心中苍凉,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哥哥。谋算之能,在我之上。”
徐希桐只向任荷茗行礼,道:“王君,侍身告退。”
说罢抬起眼来,银灿的月光之下,他双眸明濯,胜过一切星辰,琉璃一般清透,只那一双眼,说尽他的清澈和坚定:“王君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听说侍身与四殿下和离。”
任荷茗不禁一愣。
和离?与阳陵郡王?阳陵郡王可是皇女,就算凭借徐家之势与皇女成功和离,余生恐怕也是极其艰难的。这样的胆魄,寻常人是不能有的。任荷茗亦不敢自问是否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
他怔怔看着徐希桐转身离去,一时间说不出一字来,徐希桐的背脊那样雅而直,一步步平静而坚定地向外走去,银色的月光照亮他身上青缎白貂裘燕穿竹林的纹样,将修竹上缕的银线照出铮铮的光色。
目送徐希桐离去,任荷茗脱力地靠在了浴桶上,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听见有人叩击屏风,不由得无奈笑道:“怎么镇姊总在此时搅扰我?”
薛镇轻轻笑道:“借了我价值千金的药草,我总要来看看是为什么。”
紫苏想来是担心损伤任荷茗的清誉,并没有说清借药的缘由。但天门霜草这样名贵的药材,总不会随意开口就借,薛镇想知道究竟也属正常。薛镇眼见任荷茗情形狼狈如此,任荷茗便无心遮掩,直接言简意赅地道:“我中了毒。叫作‘熔钢’。是我庶兄亲自给我下的,阳陵郡王和陛下做了交易,用任荷菱保住忬贵君,而任荷菱想让我替他。”
薛镇沉默片刻,只是道:“药草已经到了府上,再一盏茶时间,解药应当就熬好了。小茗你…可还好?”
任荷茗道:“无碍。”
薛镇复又站了片刻,道:“既如此,我便走了。”
任荷茗抬起手,将凉水敷在滚烫的脸上,企图平复纷乱的心绪和难解的欲念:“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