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芝身属萧氏暗卫中修医道的一支,且在其中也属顶尖,他精心给任荷茗熬了药,又为他做了针灸,总算是将热毒清了,只是任荷茗人还虚弱,又泡水受了些凉,便躲在锦被中抱着锡夫郎养着。
任荷茗告了病在家休息,才到下午,萧氏暗卫已来通报,任荷菱忽然无端小产,产下了一个已经成型的女胎,那孩子生下来时甚至哭了一声,但很快便夭折了,任荷菱伤心欲绝,然而即便他不顾体面请了多位太医,也没有一人看得出他为何突然无故小产,只是说他是自己身体虚弱,不能保养珠胎,而在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他连悲伤都不可以太过彰显。
任荷茗听了只有默默,令铜鞍亲去致哀,为他在那孩子灵前烧一卷地藏经。
年初三,虽未开朝,摘星监的朝报却已经出了,东方仪上奏称见银星雾缠,是大凶之兆,测算之后,说是阳陵郡王流年不利,如今不适合有夫郎侍奉,而咸安帝也对此处置得十分轻率,下旨令玉牒上有名的阳陵郡王正君徐希桐、侧君任荷菱与苏韵宜出家,为阳陵郡王祈福,庶君侧侍则许还家再嫁。
徐希桐出家,大约是他自己求来的,他成功说服了徐家不要再与阳陵郡王有任何牵连,如此,他虽牺牲了自己,但就算是与阳陵郡王和离了,彻底斩断了阳陵郡王与徐家的瓜葛,往后阳陵郡王再出什么事,便与徐家无关了;苏韵宜的出家必定是最不情愿的,他本就受宠,又有苏氏撑腰,与阳陵郡王不会有利益冲突,原该是顺风顺水的一辈子,却突然遭此横祸,不过这大约也是咸安帝对苏家的警告和处罚;至于任荷菱,他出家恐怕只是暂时。其余庶君侧侍,也是无妄之灾,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也无力辩争什么,至于阳陵郡王和苏氏能否安抚他们的家族,也是咸安帝为她们找的麻烦,结果如何,就无从得知了。阳陵郡王此回可谓是伤筋动骨,犹如被废入宗人府。
任荷茗听说姜侧侍听闻消息,在庄子上大哭大闹了一番,只是不知道是出于对儿子和外孙女的疼惜,还是觉得自己失去了最有力的臂膀。
不过要说闹得最大的还不是正侧三位皇家玉牒本已载了名字的君侍,而是阳陵郡王的一位庶君李氏。
这李氏原本在阳陵郡王府中并不算得宠,要说有什么特别些的,便是他母亲是建陵郡王的皇女傅,少保李斯人,任荷茗一听说他的事,便想起来,恩贵傧曾说,建陵郡王如今是这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样子,要托忬贵君给建陵郡王找了个好皇女傅的事情。
这李少保不愧是个只知道虚弄风月、古板守旧的皇女傅,一听说咸安帝下旨令李氏再嫁,便自己端了一条白绫逼着李氏自尽。还是李氏的父亲实在心疼这个儿子,让他逃了出去,李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躲到了青泰庵去,还是徐希桐出来护住了李氏,让李氏和他一同出家,带发修行。
正月初六,是任荷茗父亲辛氏的忌辰,他与任蕴琭一同,前往青泰庵为辛氏供灯祈福。
因不是正经礼佛的日子,百姓大多都在家中享受新年的团圆欢乐,青泰庵并无什么人。任荷茗着了淡淡缥碧颜色的衣衫,在佛前恭敬地为父亲点上长明海灯,又由静安大师陪着诵经,为父亲祈福。
一切终了,静安大师欲要送二人离开时,任荷茗却合掌一礼,问道:“静安大师,不知可方便见…”
说到这里,却一时语塞,徐希桐已经被咸安帝下令出家,不能再称他为阳陵郡王君,但任荷茗也不知道他的法号是什么。不过静安大师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平静说道:“阿弥陀佛。青泰庵中专意辟了一座箬深院,供惠延法师等人居住。既已出家,便与前尘往事都再不相干,圣主并无特别对待的旨意,施主若想前往相见,只管前去就是。”
说罢唤来一个年轻的小沙弥带路。
任荷茗谢过静安大师,又恳请静安大师好好照应徐希桐等人,任蕴琭没有说话,也随着任荷茗一同行至箬深院中。
徐家赫赫仍在,徐希桐虽然如今出了家,但是身旁依旧跟着他的陪嫁甘露和花雪,甘露见了任荷茗有些惊讶,但旋即便引着任荷茗在院外小亭里坐下,不多时,便见徐希桐和李氏走出来。
如今他们既已是出家人,就不能再穿皮毛所制的冬衣,穿的是灰色佛袄,棉花填得厚厚的,只是即便是这样厚的衣裳,还是看得出,徐希桐的身量清瘦了许多,好似玉竹外头强套了个厚棉袄,十分不搭配似的。不过,他的神情倒是很平和,无一丝妆饰的素面朝天,青丝垂落,黑白都素净纯洁到了极致,使得他真透出一种慈悲的静美。
任荷茗实在是心疼,一把握住他的手,捂住他发凉的指尖:“希桐哥哥…”
徐希桐平静之中也透出一些惊喜,轻轻回握住任荷茗,道:“你怎么来了?如今…你还敢来看我。”
任荷茗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从前与哥哥的好,从来不是因为哥哥是阳陵郡王君,倒是与哥哥许多不得已的不亲近是因为哥哥是阳陵郡王君。哥哥待我的好,我更加不敢忘。如今哥哥虽然出家,可不许就这样不认我这个弟弟了。”
徐希桐听得任荷茗这样说,微微一笑,沉定道:“不会。”
任荷茗握紧他的手,道:“我不知道徐家如今待你怎么样,我只同你说,我自幼体弱多病,祖父不知道往这青泰庵砸了多少钱,跟静安大师也有几分交情,我会另外请人每个月来青泰庵给家中长辈和父亲上香,到时你也一定要给我带个好。若有什么缺的少的,不要客气,只管让人给我带个信就是。”
徐希桐笑笑,道:“徐家待我不薄,王君不必担心。”
任荷茗也笑,旋即看一眼一旁的李氏,他相貌也很清秀,原本瞧着还是白皙柔弱的样子,似乎又多了些倔强,他见任荷茗目光,便要行跪礼,道:“贫僧方始,见过王君。”
比起依旧受徐家照拂的徐希桐,李氏闹了那样大的一番,才当真是割舍了红尘入了这青泰庵的,这法号“方始”二字,听来像是徐希桐的手笔,任荷茗倒觉得很是不错。他轻轻扶了方始一把,道:“如今既在方外之地,是方外之人,便不必多礼。”
既然见到方始,便忍不住想到任荷菱和苏韵宜,徐希桐也似乎看出任荷茗心思,道:“也只有方始和我亲近一些。任氏丧子,身子还未养好,并不肯出门,苏氏…算是无妄之灾,心中难平,我们也不常见到他。”
听徐希桐这样说,任荷茗想他并不知道任荷菱已经给建陵郡王和兰陵王各送了一封信,内容大抵差不多,无非是说些当初曾对她们一见钟情,嫁给阳陵郡王只是被母亲安排的不得已,如今他落入困境,恳请她们照拂。其实任荷茗明白,任荷菱仍不死心,不愿入宫侍奉咸安帝,还想要挣扎一番,若是建陵郡王或是薛钰真肯为了他舍得前程出去求一求咸安帝,咸安帝虽然未必会同意将他赐给她们,但至少会再斟酌收他入后宫的事情。听说建陵郡王得了信,当真纵马一路跑到了青甘山下,然而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只是在山下停了一停就调转马头回去了,薛钰更是随手将信烧了,只让萧守给任荷茗传了个口信说明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任荷茗无意将这些告诉徐希桐,只是轻轻点点头,道:“你们住在一处也方便,我便是托阿姐以昆山侯府的名义多照应你们一些,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任蕴琭微微一愣,旋即便恢复了温和沉稳。听见任荷茗说这话,徐希桐和方始都抬首向任蕴琭看来,任蕴琭今日一袭素色团银抚子花的深衣,披着银鼠披风,束发也只用镶了白玉的银冠,俗话说要想俏,三分孝,今日这身装扮,越发衬出她气度谦谦,端静有仪,面容温雅如玉。徐希桐忙又行一礼,道:“原来是任少君,失礼了。”
“…法师多礼。”任蕴琭端正行礼道,“法师当时救下扶光的弟弟,扶光还未有机会向法师道谢。扶光唯有这一个弟弟,法师之恩,扶光无以为报,但有驱使,绝不推辞。”
任荷茗甚少见任蕴琭如此郑重,徐希桐也有些吓着了,却只淡淡一笑,道:“原是理所应当,任少君言重了。”
任蕴琭有些沉默,却是坚持的意思,任荷茗连忙道:“我不便久留,此事就这样说定了。”
说罢拍拍徐希桐,又拍拍方始,转身走了,任蕴琭也跟在他身后,安静离去。
这时节,正是满山寒石枯树,冷风之中,任荷茗同阿姐安静地顺阶而下,他侧首看向任蕴琭,如此萧瑟风景之中,她向来温润的容色也染上了些许沉寂之意,任荷茗有满心的话想问,却又无法与她开口,只有如咽冰凌般,将那些话咽下去。
父亲忌日,任荷茗自然还要回昆山侯府。他回去无论如何也必有王君的排场,由任泊峻亲自迎他进入府中。只是他如今身为皇家姑婿,不能着素服,不能祭拜父亲牌位,只能由任泊峻陪着看一看,在几步外的暖房坐一坐。任泊峻陪了任荷茗半日,本要告退,任荷茗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数十年不离的楠木数珠不见了,不由得开口道:“瞧着母亲有些憔悴,可否与本君说几句家常话?”
任泊峻微微一愣,隔着一幕青珠帘子,任荷茗看到她微微怔忪,两鬓处的几丝银白在菊瓣白色泽袍子的衬托下格外明显。任泊峻回身复又行礼,道:“劳王君挂心,臣无碍。其实…其实近来侯府有喜事,臣倒觉得,自己精神不错。”
任荷茗含笑道:“母亲若是指主夫的身孕。本君恭贺母亲,也为主夫带了礼物来,一会儿当面转赠。”说着微微垂首,道,“母亲坐罢——你我母子之间,虽有君臣之分,难道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任泊峻落座,却是沉吟不语。
任荷茗抬首望向窗外雪景,庭中一树青梅绽放,景色格外鲜嫩可爱,静谧悠远:“一向看着母亲那般宠爱姜氏,如此疏远,倒是第一次。”
任泊峻宠爱姜侧侍,是任荷茗自小看在眼里的。他对父亲已无记忆,可是祖父从未隐瞒过他,总是说,辛氏是百里挑一的清俊男子,又才学出众,寻常的女子也未必能及,姜侧侍与辛氏相比,当真是寻常的鲜丽野花与高贵的玉盏牡丹一般,可是母亲就是对姜侧侍情深意重。
咸安帝与皇贵君,是否也是如此?
曾经的情深意重,最终被岁月消磨,总有权势更要紧,总有情势更要紧,最终…
“茗儿。”任泊峻唤他,她声音微微颤抖,任荷茗不由得回眸望去,见她微微仰首,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母亲…原是昆山侯府的庶女,生父早逝,你祖母连母亲的姓名都记不清楚。那时候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就只有姜氏,他足够懂事,知道母亲的野心,所以不强求正室之位,只是要母亲发誓,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负心。母亲,答应他了,所以即便他后来对你父亲多有不敬,在暗地里用过许多不堪的手段,母亲都包容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父亲,是母亲见过最好的男子。然而…陛下虽然为任氏和辛氏赐婚,却并不希望任氏和辛氏走得太近。所以为了信守与姜氏的誓约,为了保全彼此的家族,母亲从一开始,就决心要疏远你父亲。母亲对姜氏的宠爱和迁就早已成了习惯,但母亲的心,一直向你父亲偏移,直到他逝去之后,母亲才惊觉,不知何时,眼中心里,早已全是他的影子。可斯人已逝,母亲如何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意,如何能够承受失去至爱的苦楚,唯有掩耳盗铃这么些年。”
任泊峻说着,闭目片刻,任荷茗怔怔看着她,良久,她才再睁开双眼,双眼清明,道:“此次将他逐到庄子上,也不单是为了祝氏的身孕,也是因为他按捺不住,在外头联系了苏氏一系,想要强立珪儿为昆山侯世女,这到底是大忌。母亲明白,珪儿平庸,如果再由得他这样下去,反而要害了珪儿,更要害了琭儿和你。”
“茗儿。”她道,“这些年,是母亲对不住你。”
任荷茗还要说什么,母亲却道:“祝王君新春万事如意——臣告退。”
说罢她转身离去,背影挺拔,似乎轻松许多,也似乎孤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