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为可怕的,莫过于皇帝的疑心,一旦这疑心生了,便没有人逃得过。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归咸安帝认定易太医是燕支细作之后,便对丞相苏言豫起了疑心,向来得宠的忬贵君本就因羽林卫一事受了冷落,如今连送碗汤羹都被乾清殿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阳陵郡王府送进宫的那位陈良人更不用说,咸安帝对忬贵君还有些旧情可念,他却是入宫以来还没有得过宠的,忬贵君让他去乾清殿送汤羹时,咸安帝掀了碗将他一顿训斥。
即便如此,咸安帝似乎又不愿意真的为此发落苏家,苏氏恩宠之盛,实在令人感叹。
任荷茗同恩贵傧说起这事时,恩贵傧淡淡一笑,道:“她与苏言豫也算是相识于微时,苏言豫的确冰雪聪明,与她又是自幼伴读的交情,更重要的是,苏言豫一心向道,没有孩子,如此,她与血衣侯有什么区别。”
的确。听说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笃信道教,虽然甚少宣之于口,但却是京郊白云观的常客,她后院空无一人,膝下亦无儿无女,十分怪异,即便她做到了苏氏家主,也曾有人提议将旁支苏姓女孩过继到她膝下,她也从来不曾答允。正是因此,咸安帝才对她格外放心,相信她真的一心忠君,绝无反心。算来咸安帝此人疑心深重到这般地步,竟是除了自绝后嗣的都容不下。
任荷茗正想着,却见恩贵傧推了一只木盒过来,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套三彩翡翠头面,虽然不是很名贵的东西,设计得巧,却也很漂亮,恩贵傧说皇贵君让徐兆庆给恩贵傧送了封信,信中说任荷茗去看皇贵君那一回留下了不少冬衣炭火,令他放心,又嘱咐年下的诸项事宜,又说起他近来回忆从前,记起一套三彩翡翠的头面,是他入京为质的第一年参加除夕夜宴时所戴,让恩贵傧找出来赠与任荷茗,算作是元春的礼物。
这一年属虎,是周太后的本命之年,为保周太后平安,咸安帝吩咐了大办除夕晚宴,满宫都用明艳端庄的大红绸缎装饰,大雪之中,犹如倏然盛绽的一棵凤凰花树,无数花朵滟滟开绽,宣告着王朝的繁盛。
如此盛宴,即便是任荷菱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沉重,也还是出席。
他身子沉重,只披了轻盈柔软又最是保暖的雪兔裘衣,穿了舒适宽松的玉色衣衫,绣纹也用的是最轻软的凫羽绒丝线,柔婉的抚子花纹在宫灯下晕着毛茸茸的光,只是他脸孔明显清瘦了许多,薄薄的脂粉纵然有心增色,却难掩虚浮,看得出他有些不同寻常的疲惫。
是孕中辛苦,还是疲于应付阳陵王府的明枪暗箭?任荷茗无从得知。
先前因任荷菱有孕,阳陵郡王对他宠爱非常,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受关照,如同个金贵的水晶人儿一般,今日二人之间却好似说不出的冷淡隔膜,阳陵郡王照旧是那派温熙如春的风度,虽然依旧是扶着任荷菱进殿的,然而目光始终不曾向他的方向偏转半分,任荷菱也因此格外焦虑不安,总去拨弄纤瘦腕上沉沉挂着的那只金丝水晶手串。
周太后寿宴之时广陵郡王救了任荷茗,因此好似时光轮回一般,任荷茗复又在宴会开始前向广陵郡王道谢,道谢时,广陵郡王的目光似不经意地在他发间烟紫、春绿、洁白的玲珑翡翠上扫过,任荷茗浅浅而笑,道:“郡王认得么?皇贵君说,是他初入京时所戴,颜色太俏丽了些,所以赠与了我。”
广陵郡王浅浅笑笑,道:“他确实不是很适合这个。这是他刚入京的时候,陛下送给他的…应是陛下送给他的第一样礼物了?他倒舍得送给你。”
任荷茗不意这套头面还有这样说法,微微一愣,但旋即道:“我虽然不懂,但…有时压断梅枝的,只是那最后一片雪花。”
广陵郡王微微一怔,任荷茗连忙行礼道:“侍身再谢郡王襄助之恩。”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广陵郡王说得不错,这套三彩翡翠的头面的确有任荷茗不清楚的含义,咸安帝驾到时,目光照旧在任荷菱手腕上的水晶珠串上随意滑过,随即便久久地停在了任荷茗身上。那般明艳俏丽的颜色正合少年的容色,如胜春妙景一般绚然夺目,美得好似一幅画卷,只是她却想起当年刚到京都时的少年将军,生涩笨拙地在珠宝斋中挑选头面的样子,他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就曾经抚摸过这些漂亮的玉石。
那如何不是此生最好的时光啊。
酒过三巡,咸安帝醉眼朦胧,道:“兰陵王君,你过来。”
任荷茗看向恩贵傧,恩贵傧即是起身,牵着任荷茗一同走到咸安帝座下行礼,咸安帝瞧一瞧他,温和地道:“你…这个玉饰,朕看着很是眼熟啊。”
任荷茗眸子一闪,看过咸安帝的神情便低垂下去,拿出一卷祈福经书来,恭敬跪在地上,诚恳道:“皇贵君近来在佛前静修,写有此血经两卷,愿呈交于太后与陛下,供于檀殿祈福。儿臣去取时,皇贵君记起年少旧事,多有伤感,说是…他年华已逝,便将这赐予茗儿,愿茗儿妆饰,博得妻君几分喜爱。”
听得这话,咸安帝目光中波光一动,临近处坐着的忬贵君与惠贵君见此,脸色都不好看。
皇贵君是咸安帝年少时便倾心的男子,纵然不如权势要紧,但若独论情分,并非凭借容色得宠的惠贵君和后来才相遇的忬贵君可以相比,只不过咸安帝越是在意,便越是折磨,皇贵君又向来似乎不解风情,屡屡和咸安帝生了龃龉,这才落在下风。如今皇贵君将这套头面送给任荷茗,自然知道他会戴到咸安帝面前来,想是有意勾起旧情,不知是情愿低头,还是有决绝之意,咸安帝一时猜不中他的心意,怎不是冰火两重天似的,即刻便有些坐不住了。
忬贵君与惠贵君岂能坐视不管,只见惠贵君盈盈起身,举动间是数十年作舞的功底,金丝绣成的百只蝴蝶好似在菖蒲红的覆纱上扑闪翅膀荧荧飞舞一般,纤细洁白的手指持着酒杯,艳丽的笑颜间是欲滴的妩媚:“陛下。今岁恰是臣侍伴驾的第三十年,臣侍敬陛下一杯。”
咸安帝“嗯”了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依旧是心思沉沉的模样。
忬贵君虽不曾说什么,却看向下头,阳陵郡王会意,牵着任荷菱走上前来,含笑道:“儿臣携侧君任氏敬母皇一杯。”
任荷菱脸色并不好,但他极力平和神色,貌状无事地敬了酒,咸安帝倒是落了目光在他身上,也饮了一杯,道:“你也过来,让朕看看。”
任荷菱应下,便是站在任荷茗身侧,咸安帝打量着他二人,含笑道:“不错,不错。任泊峻有福气,得这一对钟灵毓秀的好儿子。若不细看,当真是如双生子一般。”
任荷茗与任荷菱,相貌确有六七分相似,在有些人看来,甚至像得难以分辨,不甚相熟的人时常有一时认错的时候,不过任荷茗曾问过薛钰,薛钰却说他二人长得丝毫不像,她可以轻易分辨得十分清楚明白。
无论如何,任荷菱站在任荷茗身边,任荷茗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一则他有孕在身,任荷茗不愿离他太近,免得牵扯上什么,二则任荷茗不敢与他一同受咸安帝审视,生怕咸安帝看出些什么,偏生二人究竟是兄弟,任荷茗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躲着他,正要找理由避一避,忽然间任荷菱便探手过来挽他,道:“茗弟近来可也太忙了,自哥哥有了身孕,还没有一次过府来看我呢。”
任荷茗有些无奈——过去干什么?万一再有个胎动不安,去担个罪名么?
却也只有勉强笑道:“实在是王府事多繁忙,父君身子不好,五殿下拼杀于边疆,不能承欢于母皇膝下,弟弟唯恐父傧心中不安,总要多给母皇父傧请安尽孝才是,想着哥哥既是弟弟的好哥哥,必定可以体谅,这才疏忽了哥哥。”
任荷菱笑着道:“你今日多陪我说几句,便饶过你。”
任荷茗本想拒绝,却见任荷菱双眼坚定如寒钉,仿佛别有他意,且他实在需要一个不和任荷菱一起被咸安帝审视的借口,无奈由着任荷菱拖着他离去。
离开众人视线之后,任荷菱便松了手,任荷茗也松了一口气,两厢无言,直至踏入偏殿落座。任荷菱靠在锦枕上,抬手缓缓抚过隆起的腹部,淡淡道:“你新出嫁,执掌偌大一座王府,一会子皇贵君出事,一会子王府又起火,年节下更不得个消停,已有些日子没回过侯府了,想来不知道家里的事罢。”
任荷茗忙得厉害,确实不见得事事盯着,只是听说祝氏很是得宠罢了。
任荷菱微微仰头,更显些弱态,可见近日来,他忧思沉沉:“祝氏已有了身孕,只是现下还未及三个月,并未外扬,我知道时,已是他陷害我爹爹要害他珠胎,大刀阔斧地收拾了不少下头的奴才不说,还将爹爹撵去了外头的庄子上。”
任荷茗微微一愣:祝氏已有了身孕?那是好事,只是也不是小事。原先提出与他结盟,是为了帮助任蕴琭争得爵位,但若是祝氏也生下女儿,按理来说,这孩子也是任泊峻的嫡女,虽身份上稍差一筹,也未尝不可承继爵位。看任荷菱这个样子,他是真的急了,毕竟就算是这孩子,论起来也比区区一个奴才出身的姜侧侍所出的任蕴珪要尊贵许多。任荷菱说的话听听就可以了,毕竟以姜侧侍的性子和受宠程度,任泊峻既然认定他要害祝氏的珠胎,不大可能是被陷害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爹爹,但想来你也知道,绝不能让祝氏生下女儿。”任荷菱侧眸看向任荷茗,口中每一字都锋利极了,“只这一桩事上,我们联手做了,往后的事,各凭本事。”
任荷茗同样侧眸看他,双眼寒冷如冰:“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
他不答,任荷茗的目光落在他掌下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你如今怀着身孕,也是为人父的人了,如何能这般轻描淡写地,就要杀死另一个父亲腹中的孩儿?更不必说,那孩子也是你未出世的妹妹。你难道就不怕这事教你自己的孩子听见?就不怕损了福德,遭上报应?”
任荷菱冷笑一声,笑容中些许凄态,好似吐出血蕊的白梨花朵:“你不必惺惺作态。你我难道不是兄弟,说到底,又有几分兄弟之情?难道你会精心为我谋划,助阳陵郡王登上皇位,再助我登上后位吗?若是祝氏生下女儿,一心要让那孩子继承爵位,你难道能够甘心,难道不会下手除去?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做了干净。”
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姿态薄弱若冷风中的花朵。任荷茗看着他,平和道:“你我是兄弟,所以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打这样的阴毒主意。”
任荷菱蓦地站起身来,衣袖一甩,拂起香鼎中轻软的香灰:“任荷茗,你这般清高,不过是你运气好身为侯府嫡出,现下做了正君,兰陵王府只有你一人罢了!若是你和你姐姐也不过是庶出,难道容得下祝氏的孩子!”说着,他露出冷笑,面颊上浮起两团红晕,显出一种怪异的凄艳和冷毒,“我倒要看看,你能干净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