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着游廊缓步而行,斋长宽袖迎风,笑与身侧二人道:
“接下来几月,学子们便拜托二位先生了。”
宋凝霜道:“斋长客气,但请放心,宋某既司教职,自当尽心。”
沈长廷一旁续道:“沈某虽初来乍到,实不敢夸大,但在学业之上,向来竭尽所能。”
刘斋长闻言,捋须颔首道:“书院有二位先生相辅,刘某便放心了。”
沈长廷见机,神色诚挚,似是由衷赞叹:“沈某倒觉得,书院能有今日清正学风、济济英才,除薛山长德高望重外,更赖斋长多年悉心管束,事事躬亲,当真令人钦佩。”
刘斋长摆摆手,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沈长廷,眼底含着一抹了然笑意,道:“说笑了,刘某不过尽些绵薄之力罢。”
话音虽温和,却如投石入湖,在人心头激起细微涟漪。
沈长廷顿觉背脊微僵,他面上仍带着温润笑意,眼睫却低垂一瞬,恰掩去眸中闪过的警醒。
莫非,方才之言,有何不妥?
这时,忽见堂侍徐步而来,与刘斋长言禀薛山长有请。
刘斋长闻言,略一颔首,向宋、沈二人歉然,先行离步。
二人目送斋长远去,待那青灰色的袍角消失在回廊尽头,方收回目光。
远处钟声悠悠传来,二人并肩立于廊下,一时无话。宋凝霜见气氛微妙,微微颔首,与沈长廷道:“沈先生,时辰不早,宋某尚有课业待理,便先行一步。”
沈长廷未应声,见青衫渐行远去,他负手凝望她的背影,口中忽嗤然‘呸’的一声低啐,眸中森然毫不遮掩。
春诵斋,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斜地洒进来,照在案几上摊开的画卷上面。
宋凝霜坐于书案前,手里执着一支细笔,正细细勾勒一幅山水图。旁边围坐着十几位学子,有的伸长了脖子张望,有的低声议论,更甚有提笔在纸上临摹的。
“先生,您这山石的皴法,似乎与寻常所见不同?”近旁,一个清瘦的年轻学子忍不住开口。
宋凝霜笔尖稍顿,抬眸微微一笑:“你眼力不错。寻常人画山石,多用斧劈皴,但我这一笔,却是沿用了范宽的‘雨点皴’技法。”她说着,手腕轻转,笔锋在纸上点出细密如雨的墨痕,“你们看,这样画出来的山石,是不是更有潮润之感?”
学子们纷纷凑近细看,有人恍然道:“难怪看着像雨后青山,隐隐透着水气!”
“这也是本堂课,我与你们讲解的‘气韵生动’之法。”宋凝霜看着他们,继续道:“画山水,最忌死板。山有远近,墨有浓淡,笔有轻重。若一味追求工整,反倒失了灵气。”
堂内正沉浸在丹青之论的氛围中,蓦地,左侧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虽短促,却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宋凝霜闻声,抬眸望去,见靠窗的案几旁,坐着一位紫衣少年。他并未像其他学子那样专注听讲,而是懒散地支着下巴,指尖随意转着一支未蘸墨的笔,神色间透着几分不耐。
见宋凝霜看过来,他非但不收敛,反而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
“这位同窗,你可是对我刚才所言有不同见解?”
紫衣少年轻哼一声,语调懒声:“见解谈不上,只是觉得……”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画作:“纸上得来终觉浅,宋先生讲的这些道理,它也只是个道理。”
话音一落,堂内其余学子顿时议论低起。
宋凝霜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那依你之见,该是如何?”
“山川江水,终究是死物。若连真山真水都未亲眼见过,只凭书上学来的几笔皴法,岂不可笑?”
他这话说得尖锐,堂内气氛一时凝滞。所有人都在等着宋凝霜生气的反应。
宋凝霜静静看着他,半晌,方道:“你叫什么名字?”
紫衣少年不惧,反而如实道:“孟承蠡。”
闻言,宋凝霜忽然抬手,将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画轻轻推到一旁,重新铺开一张雪白宣纸:“即如此,那便画人,不如请孟学子上前来示范一二?”
堂中学子们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有人掩嘴低笑,有人满脸期待。
孟承蠡盯着那支笔,喉结滚动了一下。
“怎么?”宋凝霜将蘸好墨的毛笔递到他面前,笔杆上的红丝坠子轻轻晃动:“孟学子方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
“画就画。”他起身走上前,一把接过笔,下意识抬眼,正对上宋凝霜含笑的眸子。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竟定格在宋凝霜身上。
“既然先生提议...”他故意拖长声调:“不如就画先生您?”
“可以。”宋凝霜却只是轻轻挑眉:“不过,若画得不像…得接受惩罚。”
孟承蠡握笔的手紧了紧,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莫名落入了一个自己挖的陷阱里。
时间点滴流逝,堂中静得能听见窗外香枫摩挲的作响声。孟承蠡的笔尖在宣纸上走走停停,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本想草草勾勒几笔了事,可宋凝霜端坐案前的姿态太过完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泓秋水,却让他握笔的手不自觉地发颤。
“承蠡,你这轮廓...”这时,坐在前排的学子忍不住探头:“怎么瞧着像只炸毛的猫儿?”
“哈哈哈……”众学子闻声,不禁哄笑出声。
“时辰差不多了。”宋凝霜忽然开口。
孟承蠡猛地搁笔,宣纸上歪歪斜斜的线条顿时暴露在大家眼前——
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
宋凝霜起身踱步到案前,垂眸审视那幅‘杰作’。
孟承蠡别过脸去,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白,等待着她的羞辱。可却见宋凝霜忽然俯身,执起他扔下的笔,在那团墨渍上添了几笔。
然神奇的是,歪扭的线条在她笔下化作挺拔坚韧的苍松。
宋凝霜搁笔:“罚还是要罚的,明日交十张人物描白,要像方才这般...”她唇角微扬:“气韵生动。”
孟承蠡:“……”
傍晚的晚霞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宋凝霜提着油纸包裹的糕点,步履轻快地穿过庭院,朝着内室走去。
“书梨…”
闻声,姜书梨从内室而出。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家常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玉梨花,更衬得肤色愈发莹白。见宋凝霜回来,她眉眼间顿时漾开笑意,快步迎上前去。
“你回来了?”
“嗯。”宋凝霜眼角微弯,将藏在身后的油纸包举到两人之间:“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姜书梨笑了笑,伸手接过,隔着油纸轻轻一嗅。
这味道,似乎有在哪里闻过…
姜书梨复又低头轻嗅,那缕清甜中混着茯苓的淡雅药香,桂花的馥郁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她怔忡片刻,倏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这是…茯苓糕?”
“你知道?”凝霜略感讶异,指尖轻巧地解开油纸系绳。随着她的动作,甜润的香气霎时在屋内漫开,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暖意。她浅浅一笑:“这茯苓糕是此地独有的老方子,听闻传承已有百年之久,想不到你早已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