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霜抬手执起木箸,将碗中细面鲜料一分为二。轻挑间,面丝如流泉泻玉,徐徐落入姜书梨面前的白釉莲纹碗中。她柔声叮嘱:“且慢些,当心烫着。”
说罢,她挑起自己碗中的面,轻吹了吹,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只觉辛香盈颊,口感新奇。
姜书梨见她吃得眉眼舒展,不由垂眸望着自己面前那碗细面。琥珀色的汤底上配有几颗翠绿菘心。她不禁意动,终是执箸轻挑,将裹有姜汁的一缕细面送入口中。
甫一入唇,汤汁与辛香之气骤然炸开,如烈火灼喉,激得她喉头一颤。
她以袖掩唇,轻咳了一声。
宋凝霜忽闻身侧一声轻咳,转眸见姜书梨呛得眼角沁泪,青丝垂落的鬓边都泛起了薄红。
她忙搁下木箸,抬手为其抚背:“可是辣着了?”话音未落已执起茶盏递去:“来,喝些水压一压。”
姜书梨接过茶盏,连饮数口,雪腮仍泛着薄红。待缓过气来,她娥眉轻蹙,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抬眸嗔了那面一眼:“这面倒是霸道,莫不是店家往里放了火符,辣得直教人舌尖发麻…”
偏生喉间还残余着灼热感,忍不住又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稍稍舒展开眉头。
宋凝霜见状,眸中漾起了几分笑意,低笑出声,却也不勉强她再尝。
“你还笑?”她轻哼了声,将面往宋凝霜那处推了推,朱唇微启,声线里犹带三分恼意:“你且自个儿吃去。”
这时,沈长廷自雅阁踱出,他漫不经心地整理着锦衣袖口。转眸间,却见堂中一抹粉色衣裙身影,正杏眸含嗔,樱唇启合间似在与人娇声争辩。
她那神态鲜活明媚,与那日对他时的疏离判若两人。
沈长廷一时好奇,不动声色地往那厢望去,也不知何人能得她如此情态。细看间,他粗眉不由敛起,神色一僵。
是她——
沈长廷眸光倏暗,目光在那二人间流转。他抬步走去,行至案前,唇畔勉强浮起笑意,回道:“真巧,没曾想宋先生竟携佳人在此共膳。”
宋凝霜眸中讶然,搁下木箸,起身道:“沈先生?”
怎的又是这人?当真阴魂不散。
姜书梨抬眸瞥见,心头顿生几分不耐,暗自腹诽。她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目光淡淡移向别处。
宋凝霜道:“沈先生若不弃,不如同坐?”
沈长廷眸光微眯,扯了扯唇:“多谢宋先生美意,沈某已经吃过了。”他略作沉吟,目光在姜书梨面上轻轻掠过:“不知这位是?”
宋凝霜浅笑,广袖轻拂间为二人引见了一番。
沈长廷唇角微扬:“原是姜娘子——幸会。”他眸中笑意浅浅,一声‘姜娘子’在唇齿间辗转出几分玩味。
闻言,姜书梨倏然抬眸,眼中寒芒如刃,一瞬即逝。
沈长廷恍若未觉,从容拱手:“好了,沈某尚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二位了,告辞。”
他跨过门槛,已至街心。刚去结账的小厮疾步追来,呼喊着:“郎君,郎君,你怎么走得这么急?”
他驻足回首,看向门口,眸光狠厉。
哼,本郎君得不到,有的人也别想好过——
二人食毕,回至舍馆,但见沈长廷立于院前,正指麾杂役,将箱笼数担,皆向西跨搬运。楠木沐斛、青瓷花瓶等物什,次第抬入。
沈长廷忽有所感,侧首与二人目光相接,看了几眼,便振袖转身,锦衣径入内室。
宋凝霜默然片刻,眸光自西跨收回,转而望向姜书梨,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先收拾行装罢。”
……
暮色渐染,二人整理行囊、采买杂物、洒扫庭除,不觉已费了半日光阴。
宋凝霜挽袖执着拭巾,正将最后一处角落拂拭干净。
姜书梨自内室款步而出,手中捧着下午新采买的青瓷荷叶盘,盘中置着的些许藕粉桂花糕与酥饼。
见宋凝霜仍俯身于正堂擦拭,走上前去,柔声道:“子安,歇歇罢,先用些点心。”
宋凝霜直起腰身,将手中拭巾搭在案边,含笑望向姜书梨:“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昏黄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脸,额间沁着细汗,姜书梨把荷叶盘搁在案头,素手自袖中抽出绣着梨花图案的巾帕。
“都出汗了。”她指尖轻抬,小心翼翼地为宋凝霜拭去汗珠。
她话音未落,宋凝霜已接过她手中巾帕,轻笑着退开两步。
“我身上脏。”她低头拂了拂沾尘的衣袖,素来整洁的长衫此刻染着些许灰痕:“别蹭污了你的衣裳。”
姜书梨眼波轻横,朱唇微启嗔道:“傻瓜,我何曾嫌你?”
语罢,她抬眸望了望天色,见暮云已染绛色,便推着宋凝霜往净室走去:“这一身汗湿的,仔细着了凉,快去沐浴更衣,再出来吃些东西。”
玉兔早已西沉,星河悬天。
姜书梨从耳房沐归,素衣曳地,待她推扉入室,见宋凝霜对灯理卷,青丝垂案,正细点明日课业。
“怎还不歇息?”姜书梨上前询道。
这些书册,她自酉时阅至亥初已三复,目下仍未释手。
宋凝霜未抬首,指尖抚过书册:“首日执教,恐遗要义,再检查一番。”
姜书梨素手一探,自宋凝霜手中抽出书册,将它收入布袋中:“不准再看,该歇了。”
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屋外巡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宋凝霜轻笑一声:“也罢。”遂起身,同姜书梨朝榻上而去。
隔日一早,天气舒朗。宋凝霜携着装有书册的布袋快步穿过庭院,踏着晨露前往书院。
与普通书院不同,薛湛仅四个学班,分别为:春诵斋、夏弦斋、秋礼斋、冬书斋,每学班不超过二十名学子。
而师者,除却山长薛公明外,有十二位授业之师。
青灰色的砖墙与深黑的瓦片间,屋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书院大堂,斋长立于石台上,他目光扫过堂下众学子,广袖轻抬示意众人安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道: “诸位学子,今日我们书院延得两位良师。”他袖袍向右一展:"沈长廷沈先生,精于算学。"
沈长廷出列向众学子微微颔首,腰间玉脂佩饰轻晃。
斋长又向左引手:“宋子安宋先生,擅丹青之道。”
宋凝霜亦抬步出列,稍作拱手示意。
斋长继续道:“二位先生学识渊博,各在鸿山书院、竹山书院执教多年,深得学子敬重。即日起,算学课由沈先生执教,绘画课归宋先生指点。”
堂下众学子目光灼灼,皆凝注于这两位新师。
而其中的一紫衣学子以袖掩唇,与同伴低语:“她就是鸿山书院来的?”语带三分轻慢。
“不错,她看着好像也不怎么样。”同伴道。
斋长顿了顿,目光严肃地环视众人,语气微沉:
“二位先生虽为外院讲学先生,但才德兼备,尔等当执弟子礼,不可轻慢。若有违逆,院规处置!”
斋长刘学凌,执掌书院庶务,因其态度严厉,不苟言笑,众学子背地里皆称他为‘刘司训’。
堂下众学子闻言,齐声道是。又朝二人齐整地抬手行了一礼,口中同声道:
“沈先生——”
“宋先生——”
言罢,斋长向沈先生点头致意:“沈先生请先。”
沈长廷广袖一振,向前半步,朝众人拱手一礼,声音清朗:“今沈某能站在此地,实乃三生有幸。沈某虽在竹山书院略有所得,更盼与诸生切磋琢磨。”
说罢,宋凝霜抬步行至讲席中央,抬手施了一礼。她眸光正然,徐徐扫过堂下诸生,朱唇轻启:“蒙薛山长垂青,今日始与诸位授予丹青之道。吾虽执笔有年,然艺无止境,愿请共治学问。”声音不大,却似珠玉落盘,字字清晰。
闻宋凝霜正模仿自己方才执礼的姿态与对学子说话,沈长廷面上端着温润笑意,心中却在冷笑:东施效颦。
众学子齐整再拜:“谢先生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