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审确用的手心贴着他的后脑勺轻抚了两下,笑的声音因为相贴有一些发闷:“嗯,这句话说的好听。”
她抱的时间很短,在几息之后便已经松开了搂着姚清规的手。街上已经有些人起来讨生活了,如果时间再久一点儿,自己这种厚脸皮遭两句倒也不在乎,姚郎却是在意这些的。
又重新换回了并肩往前走,到馄饨摊儿的时候,老板娘的生意就已经很忙了,陆审确把两个碗放在了一张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上,便听着姚清规来与外面儿的人交涉。
煮馄饨的大锅,每逢开锅掀开盖子的时候,老板娘都会在里面随便搅动几下,飘起来大量聚集在锅里的水汽,雾色朦胧的,让她无端想起写江南的句子,“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①
她两辈子都未曾见过或者到过江南,却觉得眼下的鄢城秋色还未被萧瑟之景袭扰,而清爽的风刮过的正是最好的时节。与西北干涩粗糙的风不同,水汽就该是他们东麟会的东西。她远远看来,姚清规有点儿瘦削的身材,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笑,恍然像是在正好的时候,看见了正好的人。
等回过神来,他们似乎已经谈完了,但是陆审确只是在原地盯着他看,连眼珠子都没有错开过。
“怎么看着我?没有在听吗?”他昨日安排的人只有操着江南西道口音的,可是随着聊天,要造的势头便会随着越传越广,连他作为始作俑者的不知道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陆审确却不觉得这事儿算是百姓的事儿,说到底,皇帝这个位置由她来做,还是一件私事儿,没有那么多着急的必要,就只是抬眼看着姚清规。
“不是说了顺其自然吗?之后靠着军功,该是我的别人抢不走。”她双眼都已经染满了从幻想中的江南里带出来的笑意,周遭的人说什么她全然没在听,只是很跳脱地说出来一句:“等打完了北边儿,我去一趟你家吧?”
他愣了。
在姚清规心里,家乡其实太过于遥远,并不是一个实际的地方,反而像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该有小桥和小舟,有人乘着船去湖里或者江中捕鱼,一到阴雨连绵的时候,墙上地上还会渗出来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水,衣服也要许久才能干,他被打过手板儿,也被关在祠堂里罚过跪,时间久了后面自由的时间太多,便已经忘了。
“为何要去?”姚清规疑惑不解,也随着她坐了下来。
小二在这时候终于忙过来打算收拾一下他们面前的桌子,但是两个人都仍旧看着对方的眼睛。
陆审确想在东麟人的眼睛里再寻访一次江南,而姚清规只是不舍得避开而已。
“江南我不熟悉,那边儿如何的地势,我总要亲眼见识一下。不然都是书上说说,未免想得会和和实际的政令不一样。”她余光看见小二已经端着桌上的东西走了,自己也无意多打搅他们的生意,站起身,从略高的视角看他:“况且,你在江南烟雨里,肯定很好看,也该让我借着你现如今的身量想象一下,你年幼的时候是怎么过得。”
姚清规跟着她起身:“我小时候肯定没有姑娘精彩,挺平淡的也就过来了。”
点了点头,陆审确在心里想,就是规矩的人看着才有意思,要是和自己一样,该爬过的屋顶想来相似,那看起来也没什么趣味,她轻巧地转移话题道:“今日休沐,一起去城郊逛逛?”以免你总是想着在城里等旁人的流言传到你这儿。
姚清规点了点头:“去寺里吧,午饭正好吃一顿素斋。”如果京中百姓真的恐慌,那大抵去寺庙祈福的人也不会少。他盘算着在庙里和人攀谈的时候,该怎么样才能既不引人注目,给陆审确留下隐患,又达到说女主登基能有利于天下飞目的。
“走吧,跟我去将军府牵两匹马出来。”陆审确这时候是休息的心思占了大头。
他们的马匹虽然都是个顶个好,但是那庙的路途遥远,还是中午的时候才勉强赶上,一路上赶着马车去的富户人家很多,他们俩时不时还能看见有人撩开马车的帘子,朝外面看一眼天色,见着太白金星仍旧悬在天空,便一脸凝重沮丧的往马车里去。
车厢内隐隐约约传来抱怨声:“它还是亮,万一影响到咱家生意怎么办......前不久才赔了一笔银子出去......”
听这话里的意思,马车里面坐着的,还是个放过印子才从牢里出来的的。陆审确知道这家男主人自己八成是见过,到了寺院门口,下马,扶姚清规一下,拴马一气呵成。
等到要进庙门的时候,却发现方丈在门口的一颗银杏树下面静静站着,见了他们两个双手合十:“算到今日有贵客到访,原来是二位施主。”
他目光先是落在了姚清规脸上,点了点头,道:“恭喜姚施主,夙愿得偿。若是有时间和闲情,敝寺也想收藏一幅状元郎的墨宝。”
姚清规很规矩地还了一个见长辈时候的礼:“承蒙贵寺照顾许久,姚某自然愿意。”
他当时有很长的时间都在此地温书备考,明面上说是山寺幽静,可实则是借着这方天地逃避夜晚时候在脑海里扰人清梦的声音,算来算去,是他承了宝刹的恩,自然该找个机会还了。
“阿弥陀佛,施主愿意写什么便写,无需顾虑。”方丈指了指门口墙壁上刻着的碑,双手合十:“女施主,老衲久候。”
“有劳。”陆审确自我审视,除了稍微有一点对不起程霁白,对其余诸多是非,她都坦荡明澈,所以回应的也格外洒脱,方丈不说事情究竟为何,她自然也没有先开口求的道理。
所以僵持了半晌,仍旧还是方丈先开了口:“阿弥陀佛,老衲上次说您有庇佑,如今庇佑者已功成身退,今后的道路便该由着您自己往前去了。”
陆审确不明所以,她的回应也只是笑了笑,回礼道:“事在人为,我都明白。”她不欲语鬼神之事,遂只是全礼数地言语。
这话的意味,姚清规却有了一点猜测。
上次,问之和方丈见面的时候,初弦还在的。
他闭了闭眼,既然对方只是在言谈之中发发牢骚,又未曾动过要让她知晓的念头,那自己就不该把这些事儿说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正午时候短短的影子,还是没有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说出来。
“旁的事儿先放一放,素斋吃完后,若是两位还有时间,可与我到佛堂小叙,老衲会在佛堂等候,若是二位心中有疑惑,届时来寻老衲便好。”方丈知晓寺庙内的素斋时间不会太久,若是过了时辰,小沙弥们便都是要去修后面的课业的,便先于他们两个人商定时间。
姚清规想要阻拦,他头脑中的弦骤然被拧紧了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又不知道该说一句什么样的话来阻拦。方丈已然看出来了姚清规眉宇间的担忧,他又和善地笑着补充了一句:“阿弥陀佛,姚施主放心,修禅之人,不会多言。”
......
钟声悠悠然从高处传来,功德箱里落了银钱,便有沙弥为之撞钟,谓之上达天听。
大抵是那一对儿求生意无忧的夫妇。
二人已然各自吃完了一碗素面,面上因为禅院的幽静而淡然。佛堂门口,猫咪扬着一条蓬松的尾巴,侧头在她小腿上蹭了一会儿,现下又懒洋洋地追寻太阳去了,陆审确蹲下来看着眼前舔着爪子的猫,问道:“你有事要和方丈说的话,我在这儿等你。”
“好。”姚清规点了点头,伸手到小猫面前,那猫也乖,反过来还用下巴蹭蹭他的手指尖:“我有点事情需要确认。”
陆审确刚刚就看他神色有异,稍微有了点想法,手臂撑在膝盖上,仍旧用闲着的那只手都弄着那只小猫儿,不经意地道:“和你藏着的盒子有关系?”
“盒子,哦,一点故人的遗物。”姚清规脸上的表情并没有露出破绽,反而笑了笑,同样是混官场,自然不会表面功夫都做不来:“只是一点儿东麟的旧事,方丈开解我一二便出来,放心。”
真假参半,每句话都是真的,可他每句话都藏了点儿细碎的秘密。
他起身,低头看她,便被抓住腰间玉佩垂下的那一缕穗,某人还用一根手指灵巧地勾了一圈:“嗯。”
姚清规笑了笑,进了佛堂。
方丈的手上盘着一串佛珠,口中大抵是梵文一类的,听见了脚步声,便会转过头来,起身:“那位去了,但是你并不愿意让她知晓。”方丈的口吻笃定。
“是。”姚清规知晓她耳力好,所以声音压得极低,端起放到方丈对面那个位置的茶喝了一口,品尝到了苦涩的味道,杯子底下还余下有一点细碎的茶叶末。
方丈细细地念了几句经文,随着他的诵声,眼皮敛起了眼中的慈悲:“他曾经有个愿望,如今心愿已了,已无挂碍,无忧无怖,不必牵心。”
当下,他便已然做完了的事情里,绝对不包括非问之称帝。
那会是什么?
方丈读懂了这份处于空气之中的迟疑:“姚施主,陆施主本就是福泽深厚之人。你却多有变动,或许他先前的愿望,与你有关。”
姚清规嗯了一声,心口细细密密地感觉,分不清到底是疼还是痒。他旋即便起身去旁边儿取纸笔研墨,写下字的时候,便已经能平静的行笔了。
正落款的时候,房檐上的八角铃铛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