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南熏阁宴罢,栾珏当时对姜涵露的劝谏郑重以待,可转过头去却依然如故。朝堂上不满质疑的声音甚嚣尘上,长公主府门前车马不绝。
宣室中吵得沸反盈天,栾珏索性罢朝,连上书房中也本章倒扣、笔挂墨干,做一个“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良言恶语一概不听。
在皇宫门前求见的大臣们一拨接着一拨,都只得到一个答复:“陛下在含章宫歇息,大人请回。”
含章宫中,红烛影动,锦温琼腻,金猊内袅袅香雾喷。
姜涵露觑着空当儿,伸手将红绫被一扯,左右一滚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栾珏看着她在床上裹得像一条胖乎乎的蚕,笑道:“你怕什么?”他早已除了冠,如墨黑发散下,垂落在她的脸侧。
姜涵露将被子掖到下巴处,很警惕地支使他:“你去叫人传水。”
“好,好。”栾珏笑着将双手拢在身前,以示自己绝无妄念,下床去披外袍了。
姜涵露这才放松一点,缓一口气,略翻个身,只觉得浑身筋酥骨软,力怯意迟。
不多时,青黛捧水进来,搀她起来盥洗,垂眸不语,不敢多看一眼——床头供着的那束木芙蓉,她上次进殿的时候还是初开的白色,此时已经开成了艳绝的绯红色。
姜涵露一边由她摆弄,一边渐渐清醒起来。
她有点困惑——栾珏向来不是一个纵欲贪欢的人,可这几日,他却流连床榻,三天三夜没有迈出过含章宫大门。
那厢栾珏也已梳洗过,重新束发整衣,叫人传晚膳来。
含章宫中早就烧起暖炉,深秋时节仍一团春意。姜涵露穿了轻薄衣衫,在桌前坐下,双手捧着脸叹了一口气。
“露卿,叹什么气来?”她的头发还没梳,栾珏站到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拢头发。
“朽木不可雕啊——”姜涵露没奈何地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这是宰予昼寝被老师孔子发现后,孔子骂他的话。如今自己不仅昼寝,还昼……栾珏发疯荒唐就算了,她对自己的配合和沉溺也很绝望。
“哈哈,”栾珏笑起来,“露卿,你不要去沾那些夫子们的酸气。”
“陛下,”姜涵露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解救出来,仰起头来看着他,“你是在躲什么呢?还是在等什么呢?”
人是不会突然转性的。她这几天情天欲海中沉浮,被他哄得不清明,此刻终于能好好问问他。
栾珏在她身边坐下:“怎么这么问?”
姜涵露觉得他才问得奇怪:“陛下不是会耽于女色的人。”这不是很明显吗?他的欲望从来不只在女人身上。
栾珏的心中梗起一种很微妙的不适和失落。这句话无论从谁口中说出来,都无疑是对一位君王的肯定,唯独、唯独不该出自他的妻子之口,不该出自姜涵露之口。
何况,何况——他羞于承认,在含章宫、在姜涵露身边不问朝政、管他春夏与秋冬的这几日,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下坠的、沉溺的极乐。
栾珏欲言又止,还是选择先回答她的问题:“是,朕给他们时日,等他们搭台子唱戏。心急的人,才会露破绽。露卿,朕以为你会先怪朕在南熏阁中言而失信。”
姜涵露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陛下既然那样说了,我就信,信后面的这些增兵征饷、一意孤行,都不过是陛下的障眼法。”
她说得那样自然,栾珏一面欣慰,一面又无奈:“只是带累你,和朕一起枉担虚名。”
暴君。
妖后。
君王因何不早朝?姜涵露明白他的意思,她这些日子已经听到过许多流言蜚语,渐渐理解了文安长公主那日说的话。
只是……她替栾珏问,也替自己问:“流言如刀,陛下难道不委屈吗?”
“这个问题,朕也曾问过。”栾珏微微弯起唇角,“长姐当年因为以女子之身摄政,因为与昌平侯相好,因为动手整饬财政军政,遭受过无数污言秽语、政敌攻讦。朕那时还小,十分气不过,问她,委屈吗?值得吗?她说,她问心无愧,身后自有评定。”
“江南沐长公主殿下早年德政,才得人人有田可种,都十分景仰长公主。前几年有族伯觊觎我家财产,说女子不该读书写字,要早早定亲出去,就是母亲提着长公主的事迹把他们骂回去的。”姜涵露轻声接道。
“原来是这样吗?”栾珏第一次听她提起此事,缓缓道,“所以朕想,这身后评定,固然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史官的良心。同时也在世道人心,在百姓们的口口相传中。朕信了这一点,就不怕别人了,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啊。”
江河万古流,暮暮朝朝,年复一年,他相信每个人最终都能得到公正的评定。
“我明白。”姜涵露轻声道。
晚膳的菜肴已经摆了上来,她吩咐宫人们退下,和栾珏一起安静地吃饭。
“提起长姐,上次她进宫时曾对朕说,孟府从前送你的礼物中有一件犀角杯?”栾珏开口提起另一件事。
“是有一件。”姜涵露印象很深。
栾珏微微点头:“待会儿叫人取来,借朕一用好不好?”这些天钟叶去查孟子光,倒真查出些眉目,栾珏想试他一把。
姜涵露没料到他会忽然要这只犀角杯,为难地蹙起眉:“陛下怕是用不得了。那杯子,前几天刚让我烧了。”
“怎么?”栾珏吃了一惊,想起宫中从前的刺杀、毒药等事,立即紧张起来,“烧它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犀角杯没有不妥,”姜涵露赶紧制止他的草木皆兵,“是泽儿。”
赵如生前曾对栾旭泽讲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其中不乏“点燃犀角就能见到亡母魂灵”诸语。她死后,栾珏和姜涵露两个商议多时,都认为这孩子早慧多思,只把端齐皇后相关的往事隐去,将赵如诱骗皇子、诅咒皇后的罪名对他如实以告,以免他胡思乱想,钻了牛角尖。
为了完全除去从前遗毒,姜涵露将从福宁殿搜出的那些神鬼之说自己细细读了一遍,认为事实胜于雄辩,把小孩儿叫到身边,两人一起照书中记载,在夜晚子时点燃了据说能“令幽明相通”的犀角——这当然没能召唤来霍安妤的亡魂。
“我对泽儿说,每个母亲最大的愿望,都是孩子能好好长大,他不应再纠结于这些虚妄之说。泽儿消沉了两日,此后倒慢慢活泼多了,有什么心思也肯同我讲了。”姜涵露给自己添了一碗汤。
栾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没事吧,陛下?”姜涵露喝完了一碗汤,还没有听到他开口。
“没事,”栾珏注视着她,眸光闪了一下,“朕只是在想,朕有妻如此,何其有幸。”
姜涵露的脸红了:“陛下这样哄,我可要当真了。”
她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又问道:“那杯子已经烧了,要紧吗?”
“无妨,”栾珏并不在意,“朕换个办法就是了。”
他比姜涵露先搁箸,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饭,轻声道:“露卿,你方才说,朕不是耽于女色的人。但朕很愿意……耽于你。”
京郊菊圃。
茅舍疏篱,月照孤溪。
菊圃中遍栽菊花,原本应该是露湿秋香、傲骨自芳,可此时已近秋末,寒霜一遍一遍打下来,人也打颤,花也垂头。
屋舍中摆设简朴,两把竹椅相对,炉上煮着一壶热茶。
柴扉被重重推开,一个人影随着一阵秋风一起刮进来。
“什么地方!”杨庭搓着手,嫌恶地将屋内打量一遍。
“大人稍安勿躁吧。”孟子光坐在屋内看着他,“能甩掉后面的尾巴们就不易了。”
他说着让杨庭稍安勿躁,其实自己心中也不安宁。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觉得身后多了几道影子,只怕皇帝已经起了疑心。
今日栾珏是休朝数日后第一天上朝,就砸下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说,安南使受辱受伤,但并未命绝,九死一生才从南越都城逃出,已有密信送至京城,朝廷将据此重新谋划战局。
杨庭忍了又忍,还是坐下切入正题:“安南使究竟递了什么消息,你有头绪吗?”
“那是直接送到御前的,我能有什么头绪?”孟子光面色也不好看。
杨庭“啧”了一声:“我早就说,要是后宫里能有个自己家的人……”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闲话!”孟子光现在很想掐死他,“安南使递了什么消息我不知道,但据荆州那边的人来信说,他已经遇见过咱们的人了。”
“什么!”杨庭险些打翻了茶盏,“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碰都碰见了,还能不写给陛下邀功?”
窗缝里钻进来一缕秋夜的寒风,他的牙齿微微打起颤来:“完了……”
“没有证据。”孟子光强自镇定。
“证据?”杨庭拔高声音,“陛下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只要他心中认定了,还要什么证据,无论抓着什么名头,迟早都是要弄死你的。”
他所言不虚。孟子光几乎把牙齿咬出血来,要不是面前这个人,他堂堂一个大丞相,何至于到此地步!
然而此时他不能跟杨庭翻脸。若只是走私南越货物,他还有自信能从中转圜、全身而退,转头把杨庭卖了,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此前被赵氏和杨庭两个神经病拖累着,搅进来两次见刀见血的弑君之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清白抽身。
那边杨庭还在紧张地盘算着:“一旦陛下抢得先手,就是倾家灭门之祸……除非,除非……”
孟子光听懂了,他的脸色古怪起来:“大人,你们杨家可是国舅爷家,皇亲国戚啊。”
杨庭冷笑一声:“国舅?我杨家现在算哪门子的国舅?我那姑姑死了二十多年了!如今皇长子的外祖姓霍!皇后的娘家姓姜!皇帝对我家敬重过几分?回护过几分?孟丞相,几十年前,如何龙位上下、手足相残,你我都是见到过的。”
孟子光冷静地提醒他:“陛下可不是废帝。”
“我知道,我知道。”杨庭的笑容愈发冷酷起来,“可是当年执刀的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