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只在转身时,她咬了个传音,调到廖岑寒耳中,道:
“二师兄,一支簪子就把你给收买啦?”
“唉,我又何尝不想让他再不要和大师兄牵扯联系了?”廖岑寒长叹一声,“可若这回见不到师兄,他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与其等他闹得更大,不如先带他见了,反正早晚他都要达到他的目的。”
“为什么啊?”
“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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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玄阳什么眼神,方濯再熟悉不过。他也承认这个人所给他人的第一眼的执着的印象便在于那双眼睛,深邃冷酷,于其中似乎埋葬着无数完全不属于年少、青年时代的沉重与阴鹜。这其实有点超乎方濯的认识,毕竟他在振鹭山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神。他的第一反应或许便是“这人家庭不幸福吧”,当然,后来他得知了可能的确如此时,也没什么意外感觉,因为彼时已经结下了梁子。
但就好像他年少时从未想到会在英雄擂上碰到过这么个难搞的人,他在与姜玄阳仇怨最深的时候,也没想到过原来命运真的可以将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浅淡地联系在一起。
他与姜玄阳绝不是朋友,且可能此生都成不了朋友,可当闹市上骤然再见时,方濯神色是沉下的,眉毛却没皱起来,姜玄阳也没有,两人只是静默对视,一句话也没说,可却再没有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态势。
姜玄阳说要找个安静地方,方濯也没质疑他,只叫师弟师妹自己接着去玩,引着他出了集市。待到熙攘人群喧嚣声响渐渐远离时,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愈加明晰,连呼吸声都在这无情、无声的风雪里发出阴沉的震动,走到甘棠村外一家茶馆,此处人烟已然稀少,方濯才停了步子。
“你来干什么?”
他问,目光往姜玄阳握着刀柄的手上掠了一下。
姜玄阳道:“我想见观微门主。救命之恩尚且未报,我想当面道谢。”
“我师尊不见外人,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代你传达。”
其实不是柳轻绮不见外人,而是姜玄阳身份敏感,出身明光派不说,不久前还闹出那样大的风浪,方濯实在不敢让他上山。而姜玄阳也不是傻子,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明白了,手从刀柄上放下来,长出一口气,说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见了。”
“……”方濯指指茶馆,“进去坐坐吗?”
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就坐。这儿在甘棠村之外,与村内茶铺属于一家,只是他家的二儿子实在太不争气,掌柜的没办法,只得在村外又为他设了一家叫他暂且干着。但由于远离村中,也往往只有过往旅人会来歇一歇脚,是以铺子内非常安静,阳光低垂,晒得脚下一片一片冻土也跳了一跳,茶水氤氲热气,顺着那模糊景色看下去,便能隐约瞧见那热茶之下三盏生机。
姜玄阳不吭气,只将手放在案上,似是若有所思。方濯给他煮了一壶茶,倒在杯子里,也只是拿嘴唇抿了两口。一晃时间三年已过去,彼时两方曾在英雄擂上剑拔弩张的少年也已各自有了自己的责任,姜玄阳坐得也端正,只是拆剑时,毫不留情,啪地往桌上一丢,引来身遭不少人目光。
方濯瞥他一眼,淡淡道:“要打?”
“不打。”
姜玄阳说,他一转身,干脆坐下。
“我想来见观微门主,只是因为即日便将启程去万兽谷。一去不知多久,打太浪费时间。”
“哦。”方濯与他没话讲,有点尴尬,只得“哦”一声,“我师尊不见人,你有话就对我说吧。”
“我也只是道谢,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走吧?”
“方濯,”姜玄阳道。他这才将目光从茶盏上移开,向上攀去,盯住他的双眼,“我想跟你聊聊。”
“……”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沉默比任何交谈都要更好,将说什么、又将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也许这三年里彼此都已知悉了。说无用,问也无用,可人长一张嘴,或许便总在这方面依旧抱有幻想。方濯自认自己没什么好跟他说的,但姜玄阳说了这句后便再不开口,紧闭着嘴唇,实在有些诡异。方濯长叹一声,自认倒霉,手摸着茶杯边缘,主动开了话题:
“你之前……是怎么回事?”
姜玄阳似乎早有预料,也不意外,只是微微合合眼,淡淡道:“掌门对外说得如何,便是如何。我杀了我的师弟。”
“凌弦吧。”
“原来你也知道。”
“我门内秘密,比你所知的要更多,”方濯道,“你不该杀凌弦。杀了他,你以后不会再有安生日子了。”
“我知道,”姜玄阳抿紧嘴唇,“但我杀他,不是因为冲动。我发觉了他是魔教的人,本来打算静观其变,可他暗中杀了我派中许多弟子,妄图将通魔罪行掩盖。我亲眼见到他杀了我一个师妹,方才出了手,只可惜还是晚了。
”
方濯一哽,感到自己的目光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变化。只是姜玄阳看着茶壶,盯着那袅袅轻雾一条窈窕绸带似的奔上房梁,低声说道:
“我杀他之前,便已做好准备。他死了,我也会死。但我不能再等。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杀死我更多的师弟师妹。”
“……你师尊先是要追杀你,后来又将你迎回明光派,想必也是因为如此吧。”
“他必然会对我出手。”
“你来,是想与我们一同杀了他?”
“不。”姜玄阳道。他抬起头来,“我来,是为了告别。”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得像一根草碾碎成粉末,掉到地上,又被一阵枯瘦寒风吹过,无端叫人一冷。
方濯皱一皱眉:“你说你要去万兽谷?”
“对。”
“那里已经临近蛮荒之地,荒无人烟,除了魔物,基本上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我就是要去那里。”
“你师尊要求的?”
“对。他说让我们去万兽谷取一枚灵石。”
“……那样危险的地方,他自己怎么不去?”
“他本来也不是叫我去,而是叫凌弦去。凌弦被我杀了,这个任务也只有我能揽下。”
方濯不再说话了。在这时候,所有的言语要么成为无情的批判,要么便将立为隔岸观火、故作慷慨的牌坊。安静就是喧嚣,沉默足以说明一切,也好像彻底冰冻的河水一样,冰层以下才是河流全貌,只可惜一层严冰覆盖,尽数封禁。
“那你就不能不去吗?”
大抵半柱香后,方濯才终于打破了这层微妙的寂静。姜玄阳的眼光闪了一下,手指略有紧握茶杯意。他很焦灼,但却不是紧张。
又是许久之后,姜玄阳才说:“冬日万兽谷内多数魔物休眠,因着这个,才有不少弟子愿意前去。”
“……可还是太危险了。”
“他对我有恩。”
“他明显是要你的命。”
“我知道。他最初让凌弦去,就是为了要灭口。”姜玄阳闭一闭眼,“只是在事情败露后,我必然会是下一个。”
“他为什么要灭口凌弦?他二人难道不是一丘之貉?”
“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燕应叹的麾下只能容许一个地位最高的人。”
“凌弦想和你师尊抢这个功劳?”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姜玄阳道,“他这步走得大错特错。”他又顿了一顿,才抬起眼来,“自然,从最初决定勾结魔教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两人目光正对,凝然而视。那眼神中究竟有什么东西,方濯说不好,但其中所蕴藏的一切:疲倦、哀伤、似言语一般的卓然还有那种淡淡的旷达,似乎也不该出现在姜玄阳身上。这一切都让他变得非常陌生,短短几月不见,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方濯原先见他便不悦,今日至此,却滚动一下喉结,也只能说:
“为了这么个人搭上一条命,不值得。”
“我知道。”
“你若真的死了,明光派就真的再无人管。能翻盘的最后一个机会都消失了。”
“我知道。”
“你自小长在明光派,难道仅因一个所谓的报恩,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而置门派于不顾,最后甚至还要看它一步步沦为魔教的鹰犬爪牙么?”
这个问题姜玄阳是不可能答上来的。换作明光派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答上来。又有谁能同时两手兼顾,既完满公众的期许又实现自己的打算?似乎在这二者之间,舍弃是必然要舍弃一个的。而多数人绝非圣人,想要从中做出自己的选择,难如登天。
于是,在这相当长的时间内,两人又是一句话没讲。姜玄阳闷声不吭,读出他的痛苦从来轻松。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从两者之间捕捉到一个中间地带的人,此前他的一切行径均说明了这一点。他不懂变通,貌似害了别人,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害了自己。
但想要一个人得以改变,实在太难太难。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对他讲明了利弊,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也会向后退去,重新回到极端的死路,向着悬崖一路狂奔。
“……我师尊他,对我有恩。”
好半天之后,他终于又说道,可这一句却已经点明了他最后的抉择。
方濯闭了嘴。
姜玄阳道:“我知道他的很多秘密,我也知道终有一日,若我对他无用了,我就会被抹杀。但从我拜入山门起,他便是我师尊。我自小不受亲戚待见,他们向来将我当天煞孤星看待,否则我也不会进明光派。我自小,只受我师尊教导,我的刀法出于他手,我也得亏他才能活到至今,他对我,不仅是师父,更如再生父母。”
说着话,他手指微紧,眼中流露出些许痛苦的情绪,停顿片刻,才又慢慢道:“我知道他的很多想法都是错误的,我也知道,他向来不是那般正直的人。我知道明光派决不能到他手中,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不能由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毁去,我师叔做这个掌门才是最正确的,尽管他是我师尊,可是我不能帮他。”
“但是说来简单。到底,他是我师尊,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既不能到师叔面前是告发他,也不能出手制止,只好屡加暗示,请师叔仔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师叔竟然如此雷厉风行,在发觉我师尊心有不轨后,竟然直接化了他一身修为,险些将他逐下山去。”
“什么?”
方濯这可真算是大惊失色,也是在刹那间,他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我说为何肖歧就算是冒着这般风险都一定要修习魔功……”
姜玄阳沉重地点点头:“因为他体内的灵息已经消失了。师叔化了他的灵力,毁了他的灵根,只因顾及着最后一点师兄弟情谊才将他留在山上,此事也没有传出去,我知道,是因为他本来打算将我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
“……”方濯道,“这个我知道。你们明光派,现在若说是还能当下一任掌门的,也就是你了。”
姜玄阳道:“所以,我知道此事,便也明白了为何他后来一定要修习魔功。我也知师叔去得蹊跷,必然与我师尊有关,可当时大错已铸,覆水难收。”他将惊鸿刀从旁边拿过来,啪地往方濯面前一推,淡淡道,“这把刀,便是我师叔何为何掌门亲手为我打的。他人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明光派最好的掌门之一。可我师尊害死了他,我却并未来得及制止。只由此来说,我也有罪过要赎。”
“惊鸿刀”刀如其名,刀锋锐利,通体漆黑,出鞘时便隐有刀气氤氲其上,出刀时更如惊鸿涉水,干脆利落而又身姿挺拔盎然。刀柄缀着斑驳花纹,像一具细密浮雕,明光派的标志隐藏在刀鞘纹路中,又在刀柄顶端刻了个小小的“姜”字。
方濯拿过惊鸿刀,握在手中,倏地往外一抽,但闻呲得一声,像刺破了阳光。
姜玄阳没有制止他。方濯仔细看了这刀一阵,又啪地一下收回去,放回桌上,道:“的确是好刀。何掌门锻刀手艺,天下难敌。”
姜玄阳道:“那日观微门主夜闯我派,后来我师尊又唤人去追,我便知道,观微门主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巨大秘密。事后我曾数次探求,可却都无法进入高塔,那其中到底是什么,我也无从知晓。”
方濯一听,就明白他说的就是那个傀儡何掌门的事,却因不知是否当说否,哽了一哽,最终还是没出口。
姜玄阳始终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神色,这细微的变化自然难逃他的眼,但却也只是眉宇微微一掀,像是早有预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