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深知,“猜到”和“确认”是完全不同的,尽管此前已经有无数预兆说明了此事的真相正在楼头,但真要他爬上数层高楼去将它摘下然后摔碎在众人面前,他还得经过一番心理考量。
更重要的是,这一层的“证实”,到底是否现在就要让柳轻绮知道,他还得好好想想。
但真正让他犹豫的或许就是唐云意那番话,说,白华门会怀疑上你,不就是因为你的气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么既然,你不是那个人,师尊不是那个人,我们都不是那个人,那么曾经是观微门下的还有谁?不就只有柳一枕了?
柳轻绮完全继承了他的观微一脉,而这一脉普天之下唯此独有。不是柳轻绮,不就是他这个师尊,光风霁月的好宗师,柳一枕?
方濯的心里万分复杂。所有的不可能都排除了,剩下的这个尽管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却也无法一锤定音地去反驳。真心镜固然不可信,可如果当真是燕应叹想要借此来悄悄达到什么目的,或许也便可以借此来探求一些当年真相,借过他的手来窥探那无可知的二十五年前秘辛——
方濯将珠子嵌了进去,随后盯着这镜子看了一会儿。早在收到这枚珠子的时候他便试探过,确保里面没有什么奇怪的气息才放心。而此刻,镜面斑驳平静,像一弯寒冬时冰冻住的湖面,又好像流水一样的时间。它永远都不会停止,却在眼前实现了一瞬间恍惚的凝固。
唐云意坐在一边,紧张地看着他。方濯按住桌面,慢慢吹了一口气,问出来的话,却是唐云意所完全没有想到的:
“二十五年前,柳凛的妻子所生下来的孩子……是叫‘柳轻绮’吗?”
镜子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只有表面斑驳裂痕横亘在眼前,像一张被缝了线的干瘪的嘴唇。
方濯也沉默不语,撑着头,看着镜子,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唐云意半天等不到回应,心里七上八下,怕了半晌,还是吞了口唾沫,低声问道:
“师兄,你……在想什么?”
“凌弦。”方濯答非所问。
唐云意心一跳。
“什么?”
“凌弦。”方濯道,“燕应叹都能直接让你见凌弦,是否说明,这个人能否为魔教所用,对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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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振鹭山过得并不好。外忧内患,熙熙攘攘,一件事连带着一件事,一场危机连接着一场苦难,等不得、停不下,甚至到正月前,魏涯山还在那如山般的案牍上疾书,忙得找不着北,与以往的从容风度迥然不同。
而今年的“照例”的年终报告,倒是方濯自告奋勇,帮柳轻绮写的。无论说他是问心有愧也好,还是他的确开了窍决定帮忙走后门也好,总之他觉得他师尊现在的状态再多写两分报告估计人得去上吊,故而万般思忖之下接了笔,早一个月便动笔,完成得十分完美,叫柳轻绮抱着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个劲儿说要给他磕一个。
“……阿濯,阿濯我真想不到如果没你,我该怎么办,”柳轻绮感动极了,泫然欲泣,“如果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绝对不再这么麻烦你……”
柳轻绮感动得超乎方濯的预料,看他脸都皱了起来,感觉真的快哭了,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刚想安慰,手还没放到肩膀上,就立即想起另一件事,当即换了动作,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凝视着他的双眼,严肃道:
“既然如此,师尊,那么今年就好好练琴,不要再随心所欲乱弹了好么?”
“……”柳轻绮欲盖弥彰,移开目光。
当然,乱弹归乱弹,柳轻绮本人悟性还是不低。他被方濯要挟,难得老老实实好好弹了一回,虽然称不上多好听,但意外的不错,让不少看到他弹琴意图闭耳静神的弟子大为震撼,而同时,也招来了云婳婉的不快,说柳轻绮就这样轻易地破了他二人卧龙凤雏之名,这就是叛徒!
柳轻绮收着袖子,笑嘻嘻地不吭声。挥舞了一晚上东山剑当托的叶云盏顶着一双黑眼圈过来,一把将柳轻绮的琴抢来,高兴地说,来来来师姐,师兄不跟你干了,我来,我的琴也弹得非常难听……
的确如此。他一拨琴弦,包括云婳婉在内,所有人就都要捂住耳朵尖叫。叶云盏狂妄至极,一边瞎弹一边哈哈大笑,最后追着方濯跑了两里地,两人在竹林旁边打了一架,才算收手。
但总的说来,无论是苦中作乐也好,没心没肺也罢,这个年方濯过得还算是相当不错。他经历了此前想都不敢想的这些大难,数次捡回一条命后,其心也就从容积淀许多。以往他眼底不爱藏沙子,现在看开一些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对喻啸歌他沉默不语,对着呜哩哇啦乱叫的叶云盏也不出言回击,随后才发现,原来当个甩手掌柜,真的这么快乐。
但他的个性、经历和命运与柳轻绮不同,故而他只是短暂地品尝了一下甜头,便又更快地投入早出晚归的洪流之中。他没有自己的生辰,过了年,便就算又长一岁。诚然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些形式,但被柳轻绮往怀里当胸塞了个小香炉的时候,还是有些愣怔,摸摸鼻子,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屋里挺黑,柳轻绮没点灯。但就着窗外微弱的细雪的反光,他还是看到他星光似的眼睛和温柔的笑意。
“生辰快乐啊宝贝儿。”
方濯脑中浆糊一片,托着那只香炉,想了半天,才醍醐灌顶。他如梦初醒,无奈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定的日子,不是今天……”
“就是因为不是今天。若是今天,我还不送了呢,”柳轻绮笑道,“送生辰礼,要的不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等到了那天你们几个就自己玩去吧,我就不去了。反正你们的东西我已经送好了。”
方濯的心噼里啪啦地软,跟放烟花似的四处溅射,他也懒得维持表面了,一滩烂泥似的往柳轻绮身上趴,香炉绝对不轻,他将它揣在怀里,就像一尊塑像似的沉沉地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声音还很忸怩,带着些羞涩至极的意味:
“师尊,你真好……”
他将香炉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来,柔情百转,婉曲羞赧:“这是什么呀?”
“香炉。”
柳轻绮说。方濯盯着他。柳轻绮沉默半晌,解释说:“可以点香的,嗯……你睡觉或者修炼的时候都能用。”
他胡乱比划了一下,犹豫道:“点香懂什么意思吗?”
“……”
当然不是普通的香炉,方濯平常基本上不太用这东西,后来点了之后,就明显感到修炼进程加快,睡眠质量大幅提高,如果点着修炼,一夜事半功倍,如果决定睡觉,脑袋沾上枕头就能安眠,到第二天清晨黎明初至睁眼,周身欢畅,神清气爽,连个梦都不做。
他是个身世散佚的孩子,具体的生辰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要素,若非亲生父母找上门来,怎么着都行。这是数年来相处、生活的顿悟,是已然不会再为此而伤脑筋的写照。
但庆祝照样庆祝。只是这样的庆祝与民间似乎也有不同,玩得好的哥几个挑个彼此都没什么事的闲适日子出去玩一圈,吃吃喝喝笑嘻嘻地乱晃,最后一碰杯,庆祝又多活了一年,至于究竟从什么时候才真正算起,随便,探求这个,不如细忖当下一口酒。
柳轻绮这时候一般不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玩。他虽然不在乎这个身份,但有时候还挺在乎脸面。和云婳婉、叶云盏出门与和弟子出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在弟子面前不好畅通无阻地甩锅,就总感觉生活少了些闲趣。是以大发慈悲给方濯放了一天假,魏涯山那边有什么吩咐他来打理——当然一般魏涯山一听说方濯不在观微门内也就另寻他冤了——方濯难得得了回松快时刻,便随着他们一起下山去,打算等夜幕降临了再回去。
君守月天生活泼爱凑热闹,嘻嘻哈哈地一个劲儿地往前凑。一般这时候,大地向来热闹,甘棠村也不能免俗。路上行人无一不穿着厚实,一双眼睛却露在外面四处瞧着。君守月钻钻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扑在一个首饰摊前,随后一抓,抓来个廖岑寒,张口便道:
“我要这个!”
廖岑寒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进去,探头看了一眼,撇撇嘴:“师尊和掌门师叔给你的压岁钱呢?那么一大包,别说你都用完了。”
君守月毫不客气:“我有大用嘛!”
“你再大的用处不还是给自己花,”廖岑寒顺口一提,却倏地想起什么,正了颜色,“你该不会是打算——你自己的钱啊,不能给别人用!”
“哎,你好烦,”君守月脸倏地一红,急了,“那要不要我把你上回来找我借钱的事情公布于众啊?你自己都为穆姑娘……”
“死丫头!”廖岑寒一听这个,也急了,抬手去抓她,“别跑!回来说明白!谁告诉你的?”
君守月一缩脑袋,哈哈笑着往旁边一躲,谁料这一下正巧撞上一人肩膀,哎哟一声,头昏脑涨后退两步,差点撞上首饰摊,幸好被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才不至于摔个人摊共翻。
那摊主也吓了一跳,连连护着摊位往后躲,口中叫道:“哎哟,姑娘,小心点,毛毛躁躁的,撞着人了吧!”
君守月额头撞得有点疼,头晕眼花,眨两下眼才看清对面的人。这一下却让她立即往旁边一跳,下巴一收,一副戒备姿态,警惕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
廖岑寒看她差点摔着,也是一惊,改抓为捞,却被那人抢了先。再看此人,与人潮汹涌中立于面前,一手扯着君守月,另一只手扶在腰间的长刀上,看到他,神色非常平静,却是下意识一皱眉。
他似乎在艰难地分辨这张脸是否在记忆中出现过:“你是——”
面前扑来一道衣袂飘飘的残影,君守月啪一下挡在他前面,肩膀微微耸起,嘴唇张了张,喊出来的却是:
“姜玄阳,你怎么在这里?”
姜玄阳方才还在分辨廖岑寒的脸,看她嚷了一嗓子,注意力也就随之转移,瞥她一眼,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
“我找你大师兄。”
廖岑寒上前一步,将君守月拉到自己身后,微微皱眉。姜玄阳不认识他,可他却认识他,或者说,观微门下不会有人不认识他。他不动声色往后看了看,方濯和唐云意被滞留在另一处,现在还没过来。但他不打算让姜玄阳知道,只清了清嗓子,说道:
“今日是我师兄妹二人下山,大师兄不在。”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停一瞬,姜玄阳要是想从这找到方濯,估计也得费一番功夫。不管怎么样,在摸清他来的目的前,最好还是不要叫他知道。谁料,廖岑寒所担心的却都没有发生。姜玄阳盯着他,好似明白了他的身份,沉默半晌,倏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来,摔到摊子上,淡淡道:
“那支簪子,我要了。”
两人皆是一惊。君守月扒着师兄的肩膀,从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又惊又异地瞧着这一系列的动作,还没说话,那支簪子便躺在姜玄阳掌心,一下戳到面前。
“拿着。”
姜玄阳道。君守月眼瞳倏地瞪大,看向姜玄阳,仿佛看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个会说话、会动作的木偶。
而事实上,平心而论,现在的姜玄阳和木偶倒也有些相似之处。他们虽然不常见,但也依稀可以看出他更为消瘦。人倒是依旧挺拔,背也挺得一块铁板似的直,只是身上气质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阴郁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也消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即将消逝般的细雪似的冰冻,连带着无法被摘除的疲惫,一同涌现在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中。
“……”君守月这时候倒是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她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神鬼,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这个姜玄阳太陌生,叫她甚至感到两分不安,不由又往廖岑寒身后缩了缩,两手也背在身后,不肯接。
“我不要。”
“你方才还缠着你师兄要买。”
“那我也不要你买,”君守月往怀里摸钱袋,“这个多少?我把钱给你……”
话音未落,姜玄阳却已经将簪子一把拍到廖岑寒怀中,眼眸微垂,神情冷淡,平静地说道:“我找你们大师兄。”
君守月不抬眼,还在数钱,张口便道:“不许你见——”
“你要见大师兄?随我来吧。”廖岑寒却打断她,牵着她到一边,让出一条路。姜玄阳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只点头示意他带路。君守月被吓了一跳,满脑子狐疑,但也知廖岑寒估计有自己的打算,便乖乖地闭上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