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的声音很小很小,落在闫慎耳里,却震颤了心神。
如果说刚刚知道生命将尽,闫慎心里是有万般气愤与不平,那么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让他清晰的感觉到心脏碎了一角,整颗心顺着纹路自下而上完全裂开。
这种刻骨铭心的痛,他十八年人生里只有寥寥几次。
闫慎从小到大很少主动去讨要什么,长此以往下来,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什么都不需要。
他很抗拒所有左右他情感的人事物,因为他们施舍给他的爱最终都会拿走。
就像猫儿会死掉一样。
可现在才知道,这不是不需要,只是没有人愿意再给他。
他也曾看着万家灯火想过,世上究竟有没有人会跋山涉水,只坚定不移地为你而来?
他判过很多案子,见过很多眷侣,有人独自囚困于相思执着,有人双双殉身于深情难舍。
所以他承认是有的,只不过所为之人不会是他。
直到穆远就这么来了。
天下真的有许多事情,人们是缺少能力去解释它的。
譬如他一直苦思冥想,为什么那人会平白无故来他身边,惯着他的小性子,一直得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利用过他,冷落过他,也试探过他,可他就是义无反顾地给了他一切,拥抱、眼泪,还有命。
怎么赶都赶不走……后来他便想,如果真的不会走,那就留下来,永远别离开他。
自此他看见了月亮,每次委屈难过,就想回头去讨要一点月光。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要一份爱,将他过往岁月里所有朦胧的向往,都倾注在那人身上。
他开始想念他,想的不得了,想听他的声音,想看他的脸,他甚至还想……吻他一下。
他开始去追溯这份感情缘于何处……
刑台……中秋……河州……瓷窑……地宫……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思及此处,闫慎忽然觉得,爱意如果可以追溯,好像桩桩件件都有它的影子。
阮平荷许久没听到他答话,无奈地将下巴搁在双膝上,低头用手在泥地上画着圈儿。
万籁俱寂间,闫慎将树枝扔到篝火里,光焰复而燃起,刹那间在他心头星火燎原。
闫慎声音发颤着说:“嗯,我喜欢他,非常喜欢。”
阮平荷一愣,抬起头,又问道:“那你告诉过他吗?”
女子的感情天生很细腻的,阮平荷没听到闫慎回答,就知道没说,她又问:“为什么不说呢?我感觉你们对彼此都很好,既然如此,你说出来,便有在一起的可能性,你要说啊!”
冷风迎面袭来,闫慎浑身颤栗,腰腹发疼得厉害,只能用力摁着,额角的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侧脸滑落,阮平荷看着人不对劲,赶忙起身,却被闫慎抬手止住了。
人已经看着坐都坐不稳了,虚虚靠在身后的树上,阮平荷着急地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闫慎这边,生怕人出了什么事。
闫慎闭上了眼,他突然有点气自己,那晚怎么那么窝囊,他就抱着他亲了又怎么样,被推开他也不在乎,他可以容忍自己掉几滴眼泪,来换一个吻,实在不行,他就把他的手箍住,就压着他那么狠狠亲一下,然后舔咬着他的耳朵,告诉他,他就是想亲他,很喜欢他……
可现下,毒是无解的,死不过几日,要他再说喜欢,他说不出口了,因为他知道穆远这个人,看似说话温柔、随和、很爱笑,骨子里却是万分执拗的,总会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还总会强迫自己去消化所有情绪,难过了就合上眼,再睁开就好像过去了一样,闫慎知道,他过不去,根本没过去……
所以他若就这么说了……他怕他会难过……他哪里舍得。
瑟瑟秋风四起,闫慎蓦然哽咽了:“我也想……可来不及了。”
***
脚下的树叶被踩着沙沙响,陆老头手里抱着满满当当一怀的树枝,穆远手里就拿了那么几根,像是有心事一样,边走还边扔掉了几个。
后来陆老头跟着穆远一路说叨,说穆远遇到了个好主子,那晚闫慎为了救他,一气之下竟都将那些人挨个儿打了个半死不活,刀都抵在脖子上了,最后才收了回去。
穆远的步子登时就慢了下来,他们走到一溪小泉边,穆远突然摸出了一个帕子,弯腰下去用水流浸着。
陆老头四周捡着柴火,瞧着人怎么蹲在溪边那么久,上前一看,穆远的脸色竟然比鬼还白,额头上出着冷汗,身子无力到单膝跪在地上,袍摆被水冲着都不自知。
陆老头喊了几声,没反应,吓得立刻去扶人。
穆远知道闫慎爱洁,一路奔波灰尘满面,他原本是想帮闫慎擦擦脸,可他刚刚弯腰突然感觉到身体不适,像是被人抽干了气力一样。他觉得不对劲,他想叫系统,可他竟然发现系统页面闫慎的各项数据都在逐渐消散……页面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他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近乎是发疯了般去喊系统,系统冰冷的女声才断断续续地响起:
[检……检测到……闫慎……生命即将耗尽……宿主任务完成度25%……宿主回到原世界也将获得25%的寿命值……鉴于闫慎心性有所改变……成果保留……历史将就此终结……]
穆远的脑子像是被巨石砸懵了一样愣在原地,半晌反应不过来,他模模糊糊听见陆老头叫了他几声,他忽然回过神来——闫慎腰腹那一刀,有毒……
他一把将陆老头推开,自己双膝也无力地重重跪倒了下来。
他忽然感觉一切都崩塌了,手撑在地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嘶吼道:“什么叫生命耗尽……什么叫历史终结……闫慎怎么会死……你们怎么能让他死!!!一定有可以重启的对不对,一定可以回档的对不对!!!你说话啊!!!”
系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出现了几个字——
正在解除绑定中。
穆远脸色更沉,眼中血丝狰狞,他咬紧了牙根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沿着原路跑回去。
陆老头早都被这人的情态吓傻了,柴都散落一地,连忙捡上之后,赶紧跟了上去。
***
乌云蔽月,夜色愈发深沉了。
闫慎之前心下怀疑是毒的时候,就封了穴位,虽然没用但总能抑制毒素扩散的速度,他闭着眼睛,尽可能去调息,突然间林子里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阮平荷吓得立刻起了身,躲在闫慎旁边。
闫慎皱了眉,指尖已经摸着剑鞘,当看见来人的那一刻,目光瞬间凝滞了。
穆远紧紧攥着手,站在原地粗喘着气,双目微红地盯着他,像是生气,又像是心疼。
身后的陆老头几乎两根老腿都快跑断了。
闫慎羽睫一颤,拢向手心的指节都在泛白,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着,看向对方的眼睛都是湿润的。
穆远突然两三步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直接解他的腰封。
闫慎垂眼看着他微微咬着的唇和发红的眼尾,便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此时此刻他无心去想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心疼。
闫慎轻轻摁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却还是哄着他说:“有人看着呢……”
话音刚落,阮平荷就找借口拉着陆伯、许婶和阿绪走了。
穆远抬起眼眸,闫慎的倒影在他眼里碎成千万点光华,他哽咽道:“让我看看伤……”
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听得闫慎眸色一痛,微颤着松开了手。
穆远一点一点解开腰带,掀开他的里衣,冰凉至极的指尖顺着闫慎胸膛上的每一道疤轻轻滑下,落在腰腹那一刀上,伤口是发黑的,还在渗血……可为什么他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是好的……他若是再细心点,若是再小心点,闫慎就不会如此,他说了要用命保护他的,怎么就成了大言不惭的空话……他在这世上只有他了啊……他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地刺痛,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他突然偏头过去。
“别,”闫慎目光一颤,手指轻轻捂着他的唇,低哑地开口道,“血是有毒的。”
穆远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抵在树桩上,箍着他的腰身,偏头就含了上去。
温软的双唇在他的腰/际吸/吮着,闫慎长年习武,腰腹是他练得最好的,现下却猝不及防地瘫软了下去,他往后瑟缩了一下,穆远就将他捏着侧腰拉了回来。
他闭目蹙眉,侧脸微红,喉间有些干燥,但目光却很湿润,他反握住穆远的手,声音近乎破碎:“平萧……好了……没事……”
穆远侧首吐出的每一口血都是鲜红的,可腰腹处的伤口明明是发黑的,他双睫簌簌颤动着,抬眼问闫慎:“为什么会这样,还能解吗……”
闫慎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摸着他的双唇,擦掉唇上的血,指尖滑过他的侧脸,停在他的眼尾,轻轻地抹掉一点点泪。
他没有正面回答,轻声说:“我身体好,撑得住,此地距离汝南州府更近一些,我们先去此地,让他们将此处的流犯全部收录备案,然后写信给明夷,让他提防崔行舟的动作——”
说到此处,闫慎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正欲再开口——
穆远哽咽了下,接着他的话继续道:“再给京城大理寺常寺卿写份密信,告诉他这里的私人牢狱,我知道的。”
闫慎拢了拢衣襟,安慰道:“……嗯,我应当是撑得住到州府的,别担心。”
穆远喉结滚动了下,目光一下子就涣散了,怔愣了好半晌,才恍恍惚惚地给闫慎系好里衣的衣带。
他的手顺着衣带处无力地垂落在闫慎的腿上,指尖攥着一点衣角,额头抵在他的双膝上,背脊颤动着,却强忍着不发声。
闫慎想摸摸他的后颈,指尖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在了后背,他说:“别为我难过……我会心疼的。”
穆远是没听清的,因为后半句几乎被他压在了喉间,被噼里啪啦的篝火声完全掩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