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潜龙勿用
永昌三年,北燕王都。
雪压宫檐,寒浸朱户,一队宫人捧着鎏金兽炉匆匆行过复道,炉中沉水香混着冰屑,散作缕缕冷烟。
云晅斜倚熏笼,赤足踏在青金石砖上,单衣半敞,露出一截玉色脖颈。铜镜中映出他眉眼如画,偏生唇色淡极,似春雪初融时一瓣残梅。慕容凤最爱他这般模样,总说:“卿似玉骨冰肌,合该锁在金丝笼中。”
笼外风雪呼啸,笼内香暖如春。
他盘膝而坐时,双足间的金链相互碰撞,清越若龙吟。金钥匙的锯齿刺入掌心,他久违的有了想不明白的事——既当他是笼中之囚,又为何肯放他龙归大海?这念头像一股恼人的春风,被他轻轻拂去。钥匙入锁的刹那,蟠龙金链骤然苏醒,玄铁寸寸崩裂,如蛰伏千年的古蛟挣开桎梏。殿外风雪大作,而他振鳞长啸,直上九霄。
贰见龙在田
永昌六年,平阳郡守府。
云晅披鹤氅立于城楼,远眺烽燧狼烟。三载光阴,他借太守之权广纳流民,垦荒筑渠,又私铸兵甲,暗募死士。平阳本苦寒之地,而今阡陌纵横,仓廪丰实,百姓皆呼“神君”。
幕僚呈上密报:“晋帝云亮猜忌顾子衿,夺其兵权,下廷尉狱。”
云晅眸光一凝,袖中手指倏然收紧。
去岁,他遣心腹渡江,与顾子衿尺素往来。那人字迹如铁画银钩,信中言:“臣当为薪,君当为釜。然晋室积弊,非雷霆手段不可涤荡。若需诱燕南征,某当以身为饵。”
“传信顾侯,”云晅提笔蘸墨,腕底千钧,“‘鱼已入彀,可收竿矣’。”
当夜,平阳府灯火彻明。云晅召陆清晏密议,女子一袭绯袍,眉目如剑:“燕军若南下,臣可率轻骑绕道阴山,直取燕都。然慕容凤多疑,恐需一计乱其心神。”
云晅推窗,任飞雪扑面,他的眼中似也融进了苍凉:“顾侯以身为饵,焉有不成之理?”
叁 或跃在渊
永昌七年春,廷尉狱。
顾子衿遍体鳞伤,被按跪于烧红的铁链之上,尤挺直脊梁如松。狱卒以烧红烙铁逼其画押认罪,他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下“景耀”二字——那是他在心中念了千百遍,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慕容凤得晋廷密报,抚掌大笑:“顾子衿一除,江南唾手可得!”遂点兵二十万,亲征南晋。
燕军浩荡南下,行至郢州,忽遇伏兵四起。江面火船顺流而下,两岸箭雨遮天,燕军战舰焚毁殆尽。慕容凤仓皇北逃,仅以身免。顾子衿身在狱中,却遗下锦囊妙计,一举荡平燕军二十万。
败讯传至平阳,云晅向南举杯,似在隔江遥敬那人。“若卿,我永不相负。”
他亲率精兵截慕容凤归路,假意恭迎:“臣救驾来迟,请陛下入营暂避。”
慕容凤鬓发散乱,眼底血丝密布,却仍死死攥住云晅衣袖:“卿可知,我为何同意卿出为平阳太守?”
云晅垂眸轻笑,似怜似叹:“陛下错爱。”话音未落,剑光如电,血溅三尺,云晅轻轻吹落剑尖上滚动的血珠,极优雅也极残忍。
他提起慕容凤首级,与他兀自圆睁的四目相对:“该起程了。”
肆飞龙在天
同月,陆清晏奇袭燕都。
城门守将夜半开城献降。燕宫火起,九重鸾帐付之一炬。陆清晏执长枪立于朱雀阙,朗声道:“暴君伏诛,天命归晋!”
云晅携慕容凤首级入主燕京,万民箪食相迎。登坛祭天时,他白衣素甲,指北雁长啸:“孤乃晋愍太子遗嗣!云亮弑兄篡位,暴虐无道,孤今承天伐罪,解民倒悬!”
晋边将士闻讯,皆泣拜:“顾侯有令,见白衣者即真主!”
一月间,江南传檄而定。云晅弃大军,孤骑奔往廷尉狱,狱中腐气熏天,顾子衿蜷缩草席,气息奄奄,腕骨尽碎犹攥着一枚玉珏——昔年云晅赠他的信物。
“若卿……”云晅解氅覆其身,声颤如弦。
顾子衿勉力睁眼,苍白的唇弯如新月:“臣等到了。”
合亢龙有悔
至公元年冬,云晅即位于建康,改元“至公”。
登基前夜,他独坐宣德殿,摩挲顾子衿所赠玉珏。陆清晏叩殿求见,奉上一卷《潜龙策》:“陛下昔年卧薪尝胆,方有今日。然顾侯伤病缠身,恐难……”
“化碧,”云晅打断她,目似深潭,“朕与若卿,非君臣,非知己,乃同道。”
殿外风雪骤急,掩去一声叹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