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豹在寺中上师的照料下长势喜人,不过个把月就迅速有了成年的体型和身量。好在自小与人相处,还是很亲人。每次见了拉姆和丹增就要凑上去嗅闻亲热良久。
扎西是个闲不住的,不想浪费丁点能赚钱的时间。本想着他至少能在家里过完寒冬腊月,谁知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南边有土司需要镖师,便去了半个月走了躺短镖,结果沿途被马匪射伤,左手在周旋时又不慎脱臼。
如今新年还没过,却带了一身伤回家。把拉姆和我都吓得不轻,看他豆大汗珠不断落下却牙关紧闭不啃一声,我们融了数盆雪水烧开,彻夜不眠替他清创包扎。
“所以我说,还是汉姑娘你的钱好赚呀。”
扎西忍痛笑着,看拉姆默默流着泪帮他清理创伤,还不忘如此开玩笑。
我叹了口气让他先别说话,从丹增下午拿来的金创药盒中递了研磨好的药粉给拉姆。
他左右不过是想逗妹妹开心。
进入深冬时节,窗外大雪蔓延,转天就齐腰深了。等雪停了我们再去寺里看望,却得知小雪豹在暴雪初降的深夜悄然离开,不知所踪。离开的脚印刚好被接连的暴雪覆盖。
哥哥久久未愈的伤,加上突然离开的小雪豹,拉姆本来欢愉的小太阳似得小脸儿,骤然日渐黯然了下来。
藏历新年过后便是春天,雪终于化了些,我只盼开了春,山神能给我们带来些好消息。
晨雾裹着煨桑的柏枝香漫进碉房,我盘腿坐在炕上,拨弄着三年前紫玉救了扎西兄妹后,离别前送给拉姆的银算盘,在帮扎西算这次走镖的入账。
突然想起之前几乎日日陪在拉姆身畔的丹增,好像很久没来家里做客了。
“近日倒不见丹增再来了。”
我问拉姆。
拉姆正跪坐在五彩邦典毯上,看着面前摆着三枚银鞘藏刀发愣——
两柄镶着红珊瑚的来自东边牧场主家的兄弟家,一柄缠着褪色哈达的是丹增之前送来的。
拉姆苦笑一声抬眼看我,平日亮漆漆的双眸此刻却像附了一层烟波。
“可能是自知娶不起我,便不敢来见我了吧。”
我拨弄算盘的手怔在半空。回头看向拉姆,皱眉。
我一直以为拉姆是我见过最纯洁善良的女孩子,怎的这句话听上去,倒有三四分凉薄?
"阿佳你看,这串红玛瑙能换十头牦牛。"
拉姆摆弄着东边大户送来的礼盒,而后回到矮桌前,指尖在第三枚藏刀的牛皮鞘上反复摩挲,那是丹增家用猎到的第一头岩羊皮缝制的,针脚歪斜得像雪山融溪。
“这怕是他家最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了。这歪斜的针脚——
是丹增的妈妈缝的。她在几年前,因为丹增的姐姐嫁去隔壁山头的一个庄子后因为难产过世,悲痛欲绝哭瞎了眼。如今只能在日光中看清人的大概轮廓,具体模样都看不清了。”
“那他父亲呢?”
我问。
拉姆叹了口气道:
“丹增父亲身体倒还算康健的,在镇上开了个藏药铺子。但藏药难采,也是个入不敷出的生计。”
说到此,炉膛里的牛粪火突然噼啪炸响,拉姆抬手间碰倒了青稞酒囊。
琥珀色的酒液在矮桌上漫开,浸湿了丹增手抄的《白琉璃算经》,那是他去年磕长头去扎什伦布寺,给拉姆求来的及芨生辰礼。
看拉姆静静看着这生辰礼被青稞酒氤氲开来,我快步走上前去将经文从桌上小心揭下,放在一旁拿绢纸轻擦拭着,然后又摊平在窗边,藏区的日头强烈,今日天气好的话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晒干。
“好歹是丹增一片心意,怎的就当成不值钱的玩意处理?”
眼前似是浮现起丹增磕长头求去这份礼物的身影,我的声音中带了三分责怪。
拉姆不可能没听出来此意。她从腰间摸出丹增送的狼髀石推到我面前:
“阿佳要是说到心意,丹增倒是多得很呢。阿佳看这,这是丹增十三岁猎到第一头雪狼时,哆嗦着用冻僵的手给我磨的护身符,说要以后都护我平安喜乐。”
我拿在手上细细看了,原本粗劣的纹理都被盘的光滑,竟有些如玉般的温润手感。看得出来拉姆是有用心在守护这份礼物的。可如今又如何要说这样伤人的话?
"但阿佳再看这串蜜蜡——"
拉姆抓起大户送来的蜜蜡项链,声音却虚得像经幡上的破洞:
"单这一条项链,抵得上丹增家药铺半年的进项——"
她说着,喉头突然哽住,彼此都嗅到蜜蜡上陌生的檀香味,而身侧丹增年前送来给扎西包扎的药囊里,还缝着去年拉姆采的格桑花干瓣。
"阿佳知道东边那家的碉楼有多高吗?"
拉姆突然坐于我身侧,拽住我的银饰腰带,指节泛白,垂首道:
"我跟着媒人去看过。他家粮仓里的青稞,简直能堆成第二座冈仁波齐峰!"
她高举手臂比划着,腕间的九眼天珠撞在铜灯盏上,叮当声里混着哭声:
"可丹增连给自己阿妈治眼疾的补品都买不起。"
窗外忽然传来牦牛铃响,我们趴在窗上看出去,只见丹增背着一捆新劈的柴柈立在经幡下,冻红的双手正小心护着怀里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我看见拉姆见到丹增时,不是欢喜雀跃的神情。
相反,她看着窗外丹增的身影,叹了口气,而后慢吞吞走了出去。我看见少年解开羊皮袄,掏出团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是半块用体温焐着的酥油糌粑。
拉姆没有接。
不知道二人又说了什么,过了会儿拉姆走进屋内,可丹增仍站在原地。他身后的经幡猎猎作响,倒像是在吟诵某些不可言说的诗篇。
拉姆没等我开口便说:
“我只告诉他,过两日媒人要上门了,如果有什么聘礼,直接通过媒人转交即可,这几日就不要再见面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劝解拉姆。婚姻自古就是大事,尤其在当时。我虽认可丹增,但他家的现状,在我听拉姆叙述之后,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拉姆嫁过去能靠着所谓青梅竹马的爱情获得持久幸福,更遑论拉姆想要的生活改善了。
但这东边大户——除了媒人三番五次上门时的不断美化推销,我也实在不知这家的底色到底如何。
几日后的深夜,扎西已经在隔壁屋睡下,我和拉姆收拾了正要灭灯,窗外突然传来雪豹般的呜咽。
“小雪豹回来了?”
拉姆闻声惊喜道,我俩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呜咽声儿又断了。我正想安慰她说可能是风声,却突然听到牛棚里传来慌乱动静。
心里正大呼不妙,扎西房中的手把灯已燃起,扎西抓起灯盏和随身带着的火枪冲出了房去。
我和拉姆也连忙起身穿衣,掀开厚重挡风门帘的瞬间,听到火枪喷响,只一瞬间,一切归于平静。
等我和拉姆赶到牛棚时,只看见牛棚中的三只牦牛只剩一只在喘气,还有一只被咬断了喉咙,开了膛,黑色的动脉血殷殷将牛棚的冻土浸湿,牦牛被开了膛的内脏被吃了一半,剩下的盛在肚子里,在寒冬的夜晚冒着热气,看的人头皮发麻。
“阿哥!”
拉姆尖叫着跑出去,我顺着拉姆的方向看到雪地上一串血色痕迹,是重物被拖走留下的,远处的丹增站在雪中,左手肩伤未愈,正挂在身旁,右手拿着的火枪还在冒着烟。
不远处是刚被击毙倒下的雪豹尸体。我和拉姆踉跄走近,看到雪豹虽已死,瞪的溜圆的眼并没有闭上,眼中还露着野兽自带的凶光。
雪豹的嘴边,是另一只被咬断脖子的牦牛,倒在血泊中断了一半的脖子还在洇洇淌血。
都不需要定睛,只消看一眼雪豹额头上的花纹,就知道。这是我们的小雪豹。
它闻着熟悉的味道从林子里回来,猎杀了救命恩人家的两只牦牛。竟还想堂食一只,再打包一只带走。
果真是饿急了。
拉姆多日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她穿着里衣扑倒在雪地上,抱着小雪豹的头痛哭:
“阿哥!你怎就能打死它!横竖它已杀了两头牦牛!你打死它,这两头牦牛也不会活了!”
“你要牦牛!我赔你便是!等我嫁去东边!赔你二十只!够不够?!”
扎西一手拎着灯盏和火枪,不发一言地走近我们,弯腰确认了小雪豹已死透,将身上披着的袄子解下披在跪坐雪地痛哭着的拉姆身上,而后深深看了我一眼,提起那只外卖牦牛的蹄子,扭身一步步将其拖拽了回去。
那眼神中,参杂着财产损失的悲痛,和对妹妹心软的无力。
我等拉姆哭够了,将她扶起,她抱着小雪豹的尸首,跟着我一步步回了卧房。
衣服都不要换的,拉姆连夜在院门口刨了一个大坑,将小雪豹安葬了。我举着火把站在她身侧,听到扎西在牛棚庖丁解牛的声响。
虽然牦牛肉不如整头牛值钱,但扎西也要趁着牦牛的尸身没有变坏腐败前,将其拆解好,说不定转日去镇上还能换点银钱。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
第二日清晨,拉姆因前一日在雪地里跪了太久,有些受凉发烧,我安顿了她刚喝了碗奶茶后睡下,走到牛棚。
看着扎西还在收拾着牦牛尸体,靠在牛棚的架子上轻问:
“拉姆这事,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想?”
扎西背对着我,顿了顿手里的动作,而后叹了口气道:
“唉,拉姆这孩子,就是心软,对野外生长着的野兽都是如此,更何况对人?”
“你说的心软,是说她对丹增,还是对东边大户那兄弟人家?”
扎西笑笑摇头不语,低头继续切割牛肉。
“这小半年的相处,丹增对拉姆的情谊,我属实都看在眼里。但他家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若想让妹子过上好生活,是不是确实跟了东边那家,未来日子比较有盼头?”
我见他不语,兀自分析道。
“我只是奇怪,这东边也请了媒人说了两次亲事了,但到底是给兄弟两的哪一个说亲,却从没提过?”
扎西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嘴角向下撇了撇,好像突然酝酿出想流泪的情绪:
“我们藏区这边,是一妻多夫制,所以如果是家里有兄弟的,就是默认娶过门去,新妇同时侍奉两个男人。”
听到此,我一时间震惊到无法言语,头一次听说一妻多夫是这个解读。
不过后来想了一会也正常,尤其是藏南地区,这时候更多的还是农耕带着点狩猎文明的性质,男性生产力还是一个家的顶梁,相对而言女子的地位自然没有那么高。
突然想到德吉婶子在我们离开拉萨前嘱咐我帮着拉姆把关选夫婿的时候说的,希望拉姆一定找一个独生子家庭,不然会太辛苦。
那时我听了此番话并没有深究,还天真以为是担心拉姆不好处理妯娌关系。
但一妻侍奉二夫——
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想来东边大户花了大价钱的聘礼,可不是因为看上了拉姆的风华正茂,而是作为买断一个女人从十五岁到六十五岁的赎金。
突然懂了扎西刚才所说的‘心软’是何用意。
夕阳沉入雪山时,我感受到拉姆心中的银秤第三次倾向大户家的礼单。
紫玉三年前送了拉姆这个银算盘的同时,还简单教授了一下算数技巧。之前不怎么见拉姆用算盘,如今倒是每日在房里将算盘打地噼啪直响。
算珠显示东边兄弟家这些聘礼不仅能还清扎西的债务,还能重新修缮这个到了冬天都要日日担心房梁别被压塌的老宅,还能供扎西去热振寺疗养一段时间。
拉姆面上的笑容没了,幸福的表情没了,少女的娇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计算自己这副身量,到底嫁出去能换几斤几两。
偶尔,她也会颤抖着触摸金佛龛上的松石度母像,莲花座下刻着细小的狼头标记——这正是丹增家族多年前被大户们掠夺的祖传图腾。
"姑娘若今日签了婚书..."
媒人不知多少次来几乎要踏烂扎西家的门槛。这日又来了,这回带来的是一尊鎏金佛龛。此刻正笑嘻嘻递上嵌着蜜蜡的铜笔,仿佛画了押落了印,笔杆流淌着星河般的金砂就能揣进自己腰包。
拉姆攥着狼髀石的手一松,眼睁睁看着这狼髀石滚到东家送来的鎏金佛龛旁,像块灰扑扑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