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藏南腹地,这里是海拔骤降三千米的高原褶皱地带,跟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都有显著差异。原始冷杉林披着冰甲宛若士兵般在古道旁列阵开来。
行至腊月,玛尼堆旁冻结的瀑布上凝结的冰晶仿佛是另一种形态的六字真言——水流在骤冷中定格成千万根水晶做的转经筒,阳光穿透时折射出七色虹光,美的不像真的。
我换上扎西亲自做的攀冰鞋,厚实鞋底的倒钩用的是倒在高原的狼王牙齿做的。行至岩缝间,我们小心翼翼时刻担心滑倒,垂挂的冰凌足足有转经筒大小,风过时发出脆耳声响,与二十里外达旺寺的铜钦号角遥相呼应。
走了足足半年多,终于要到了。
海拔两千四百米的藏南河谷是神佛恩赐给民众的喘息地。门巴族石楼外墙挂满冰瀑,牛粪火塘的暖意却让屋檐都冒着热腾腾的生命力。
女人们用温泉煮开黄牡丹根|茎,药香混着水汽漫过结冰的田埂。蒸汽在冷空气中凝成无数微型转经筒,飘向山腰时被阳光点燃,幻化作金粉洒在朝圣者的肩头。
正被这生机盎然的山村所惊喜,只见远处山坡上突然滚下一团火红身影——扎西的妹妹次旺拉姆竟把过冬的羊皮袄反穿,露出内衬的朱砂染色羊毛,在雪地里跑成一面猎猎的经幡。
“阿哥!”
她大跨步跃过结冰的溪流,牦牛皮靴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挂在腰间的铜铃铛叮当乱撞,发出悦耳声响。扎西将背篓往旁边一丢,我心里想着还好这背篓里没装着我珍贵仪器,而是作为补给的青稞面。
随着青稞面口袋砰然落地,在裂开升腾的白雾里,兄妹俩笑着撞作一团。
拉姆的额头顶着哥哥胸前的嘎乌盒,冻红的鼻尖蹭到盒面鎏金时,突然迸出哭腔:
“阿哥放的鹰信不是说十月底就能到!怎的晚了足足两个满月!我日日祈求山神托梦给我,结果我的梦里都是你们的马队被雪妖截了——”
“傻卓玛(藏语:妹妹)——”
扎西的拇指抹过妹妹结冰的睫毛,低头细细看着。
“好,好,八个月不见,长高了,也结实了!看来丹增这小子还算听话!待你不错!”
听到丹增二字,拉姆的脸上骤然翻起红晕,别过了头去娇笑。扎西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结着五彩绳的辫子,而后扯开皮袍,从贴身处掏出一串风干的奶渣:
“给,墨脱峡谷采的岩蜂蜜裹的。阿哥知道你肯定爱吃——”
我在三步外看着这场重逢,靴底正陷进新堆的玛尼堆。拉姆嚼着奶渣,突然转头看向我,目光如她发辫间穿插的彩绳般欢脱,两眼亮晶晶地:
“汉家姐姐比鹰信里说的还像白度母!”
还没等我张口,她蹦跳过来,解下反穿的羊皮袄,露出内层雪白的羔羊毛内衬,从脖上拿下挂着的哈达,双臂高举踮着脚绕在了我颈上。
拉姆与多儿同年,只比我小一岁多,但个头儿还没完全窜起来,仰头看着我时,红扑扑的笑脸像是冬日暖阳,跟赫舍里一样的圆圆脸儿,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由让人心里一暖,想要拥这个妹妹在怀中。
“因为担心我们,拉姆在玛尼堆旁守了七天七夜——”
看着在前面自告奋勇牵着紫骝马的妹妹的背影,扎西喉咙发紧,声音中带着点哭腔:
“她说要在哈达上绣出神女降世的法器。”
我低头拿起哈达看去,这才看清这条珍贵丝绸上金色的丝线在暮色里忽明忽暗,仿佛跳动的电荷纹路。
这是扎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书信不通的年代,我们让她足足担心了两个多月。我低下头,有些愧疚的情绪在流淌,转而想到京中的家人朋友们,半年前我离开时太过着急,甚至不能说是离开,用逃离二字更为合适。所以从未告诉过他们归期。
那时的自己,还留有意思的希望,可以在拉萨找到仁波切,问出回到21世纪的法子。
到底是自己太过任性了。
藏南的冬天多少是比北方好过的,随着纬度和海拔的双双降低,亚热带季风最后的余温还得以在草甸上盘旋挣扎。进入严冬也不过是大雪纷飞,并不太过寒冷。牦牛群踏出的黑泥小径一夜之间被覆上了六角霜花,像格萨尔王史诗里隐形的文字。
我撑着脑袋坐在毡房内,看着门口被积雪压弯的杜鹃枝干蜷成各种各样的姿态,还没来得及开放的暗红色花苞裹在清脆冰壳中,甚是好看。
想起第一次陪老祖宗去刘宅大院礼佛时候,也是常坐在房内看着门外鹅毛大雪翻飞,那时候还在跟玄烨赌气,即便他来了也故意避而不见。
而现在——现在的我和他,中间隔着纳兰家的一纸赐婚诏书,疏远到只剩君臣之礼。
我暗自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整理一路而来绘制的测绘图纸,既是君臣,就要把本职工作完成好。
“看我阿哥打了雪豹来!”
拉姆掀帘进屋,她的声音永远带着笑意。
“汉姐姐,你怎么不开心?”
她坐来我旁边,歪头看我。
我摇摇头,屏退脑海中那些悲观的想法,道:
“雪豹是保护动物,怎的能打来吃?”
拉姆眼睛瞪地溜圆。
“汉姐姐在说什么呀?雪豹跟鹰崽一样泛滥,冬日肉质尤其肥美,夏天是断捉不到的,跑的太快又太瘦,肉柴得很。现在可以寻着梅花足印找它们的栖息之所,这些雪豹鬼精的,但阿哥说了他们会被松柏香气引诱,所以在山后布下陷阱,果然掉了进来。”
我起身跟着拉姆出门去看,扎西正拎着刚捕到的雪豹往回走,雪豹的身子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长的血线,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
我看着扎西另一只手拿了个布袋,里面好似装了个什么活物还在动弹。
“可怜见的,这是个母亲。”
扎西打开袋子,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露了出来。小猫似的。
我和拉姆同时惊讶一声。看着袋子里的小雪豹不过一个月大小,眼睛都没能完全睁开,就要跌跌撞撞跟着母亲一起在能把它完全埋没的雪中探寻食物。结果现在,母亲也没了。
“哎呀,天可怜见!阿哥,这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触怒山神?”
拉姆接过袋子,敞开自己的对襟厚袄,将小雪豹紧紧环在胸口,好一会,小家伙才停止了颤抖。
“不会的,汉姑娘同我说过,这是自然选择,适者生存。山神不会降罪。”
我一愣,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用在这的吗?
你礼貌吗?
即便拉姆再三央求,扎西也不同意将小雪豹留下。
“它们是畜生,是要吃人的。”
“但它还太小呀,我们害了它妈妈,这寒冬腊月,将它放在外面,怎么能活?”
“怎么能叫害?我们不吃它,饿死的就是我们——”
说着扎西看向我,我立马避开眼神道:
“现在别扯上我跟你科普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套,它们毕竟是动物,不会使用工具制作陷阱,这样看来,我们人类已经是在破坏生态了——”
“是呀是呀!有本事阿哥你能比雪豹跑得快,将它叼回来。我就愿赌服输!”
拉姆反应极快,紧紧搂着小雪豹,附和道。
扎西扶额叹气,自认说不过我们。
“还是不能留它,我一路拖着它母亲回来,都留了深深血迹,雪豹嗅觉灵敏又极其聪明,很难保证它们不会报复。加上这次汉沽娘买的牦牛,家里一共也只有三头,雪豹扯碎它们喉咙,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届时我们要如何过冬?再去捕更多的雪豹恶性循环吗?”
拉姆见状垂下眼来,不说话了,眼框一红,泪水啪嗒啪嗒就要掉下来。
跟扎西对视一眼,看着他眼里心疼妹妹的表情,我道:
“那咱们就养十天,等它能睁眼吃肉了,我们将它送去达旺寺。可好?”
后来扎西终于在拉姆‘丢了小雪豹我就绝食’的威胁中败下阵来,只可惜没了母亲的小雪豹在一开始的几天气若游丝,即便我跟拉姆忙前忙后,终究不及雪豹母亲的亲自照拂。
不过好在天气稍微回暖,家里的羊也刚好抱了胎,有足够奶|水来应付小雪豹与日俱增的食量。
拖了半个多月,小雪豹都能在屋里窜上窜下了,在打翻了无数碗碟后,拉姆终于在扎西的怒视下抱着小雪豹拉着我一起去了达旺寺请求师父收留。
随着小雪豹在寺庙安了家,我和拉姆也常去探望,也是那段时间才知道,信奉宁玛派的藏南人民,师父在特定条件下是可以吃肉的,毕竟还是算高海拔地区,气候较为恶劣,应是要适度摄入高蛋白维持身体活力。这里的佛教徒可吃三净肉,所谓三净肉,应具备三个条件:即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
每次去达旺寺,我们都会带点食物或生活补给过去。拉姆就会跟小雪豹玩一会,而我则会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求佛祖保佑远在北方的家人和朋友健康平安。
“施主似是有很深的心事。”
这日我刚诵完一遍经,旁边走来一个中年师父,头戴宁玛教特有的红帽,身着藏式红袍,坐于我身侧。
我略一颔首向师父行礼,扭头坐在殿外台阶上,与师父并肩而坐,道:
“看您汉话说得很好,我同拉姆一般说藏语比较多。”
可惜我只学了三年的三脚猫水平,难为拉姆体谅我,都说简单词汇才能保证日常顺利交流。
师父并不直面回我,转而看向太阳,道:
“人生在红尘中,就必定会被红尘往事所牵绊。”
我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我被牵扯在红尘往事之中的,之前半年多,我进藏一路上感受到太多宏大叙事,如今重新静了下来,年初那股子悲悯天人的情绪又像一股酸水一样反了上来,常冲的人头晕眼花,无所适从。
而且我现在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了。如果仁波切已去,就断了我回到现代社会的所有可能。
看着我叹气,师父笑了,枯瘦的手指忽然悬在我眉前三寸:
“施主,你可知,格桑花的刺卡在喉头,你诵出的玛尼调都是苦的。”
我垂首苦笑了一下,手抓着台阶上石子碎片,指节抵住石阶边沿的金线:
“上师怎知我卡着格桑刺?我也想咽,但那刺偏要往心脉里钻,倒比冈仁波齐的冰碴还尖锐。”
说着,我转身进殿,拿起一支博纽(即藏笔,一种用竹子做成的书写藏文的专用笔),端了一杯墨来,在地上工整写下那个在心里辗转千遍的词阙。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写罢,我重新坐在石阶上,叹了口气,面前浮现出容若的面庞。
而我发现,容若的脸,在我的记忆里,竟然开始逐渐模糊了。
师父看了一会,笑了。
“您笑什么?”
“很明白了,姑娘这阙词,写的是悲伤——是隔着茫茫人世和滚滚红尘,与美好的事物擦肩而过的失去的痛。写的也是呼唤,但这呼唤却显得这么苍白、无力。这苍白、无力的情感倾诉中,却又有着动人的,催人泪下的悲伤。”
这首词,确实无法细想,细细读来,竟是字字都在说离别之悲。
我点点头,不知藏南山区的上师竟对汉文化有这么深的理解和造诣。
“师父说的没错,这词,不是我写的。这悲,可有破解的法子?我试过念经、抄经、转山、逃避……可每次想到,想到正月初八,纳兰大婚那日的鼓乐声,心口就像被金刚杵捅穿一样疼。”
我抬眼,看到远处扎西口中替他好好照顾着拉姆的丹增正迈入庙门,拎着一袋不知何物与拉姆嬉笑着交流。
两小无猜的感情,真好。
可惜我再也没有了。
师父笑了笑,思索了一刻,道:
“你悲,你疼,都是因为你攥着不属于你的因果不放。我且问你,若你最爱的人说想要天上的月亮,你当如何?”
我想到若是纳兰问我要天上的月亮——
“自然是寻梯子、造天梯,拼了命也要——”
他要的,我都会给他,毕竟半年前我甚至想过,如果他还愿意要我,我甚至愿意进府给他做妾。
师父打断我:
“错!真正的爱是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