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到海草正呆呆地望着我，她的脸蛋红红的，皮肤粗糙，鼻涕像是永远擦不净一样。

她是我姥姥家的邻居，跟我一般大。

我回头对妈妈说：“妈妈，你等我一下。”然后我沿着土路，一溜烟地跑过去找她。海草还在守着我们的柳树奶奶，手里还拿着一把草和树枝，那是我们用来“喂”给柳树奶奶吃的药。

我对海草说：“海草，我妈妈来了，你先回家玩吧，等我晚点再去找你。”

海草比我长得高、也比我长得壮，平时我太瘦弱，有些人会欺负我，而她不会。

见我这么说，她望着我妈妈，呆呆地应了一声，妈妈那样光鲜亮丽的穿着，在村子里是很少看到的。

“柳树奶奶的病已经好了，现在不用喂药了。你先回去吧。”我吩咐她道。给柳树奶奶治病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海草傻傻的，什么想法也没有。

她答应了一声，而我再顾不得她。

我蹦蹦跳跳地回去找妈妈，撒娇地笑着说：“妈妈，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啊？有没有泡泡糖？”

大大泡泡糖包装精美，一上市就引起孩子们的喜爱。上次妈妈给我带了一块，我吃得很慢，但也很快就没有了。

“给你买了一大袋子零食呢。”妈妈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说，她总是对我很大方，给我买各种精美的零食。

妈妈带着我径直走进院子，她提着沉重的袋子，冲着里面大喊：“妈，我来了！”

穿蓝色褂子的姥姥连忙从堂屋走了出来，高兴地说：“萍，你回来了。”

小姨和两个舅舅没有结婚，听到声音，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迎出来。

妈妈炫耀地把自己带的东西拿出来，发给大家，从而得到弟妹羡慕的眼光。

“姐，你咋回来了。”雅琴刚19岁，听到姐姐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向姐姐。

她留着一头短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笑意，

雅琴快乐地围着姐姐转，志同、志辉两个舅舅在旁边呵呵地笑，小舅志辉性格精明，笑着说：“姐，你每次来了都提好多东西，你不用这样，咱都是自己人，还用那么客气吗？你在外地赚钱也不容易。”

转头看着我，又对我说：“今天妈妈来了，莉莉得多吃一碗饭。”

姥姥说：“莉莉现在可吃胖了。当初送过来时，多瘦。你姐可是个傻货，光知道让孩子吃零食，把肠胃搞坏。刚开始孩子天天拉肚子，放到我这里，我不让她吃零食，光到点让吃饭，很快就治好了。”

我在旁边听着，心想：还有这回事呢！转头一看，母亲穿着高跟鞋，嘿嘿地笑，满脸不在乎。

志同舅舅不爱说话，总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他默默地听着姥姥他们说话，插不上嘴。

我在这种欢乐热闹的环境中感到非常舒心。

妈妈嘱咐我：“莉莉，把零食收起来，不要给别的小孩子吃。”

我点点头。

转眼，妈妈和小姨帮姥姥下好了汤面条，开始叫我们吃饭。汤面里面放了姥姥种的豆角和西红柿、葱花，姥姥擀的面条，不宽不窄，弹性很好，汤得味道也正好，吃起来很香。

我闻着汤得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感觉要搭配馒头会更好吃，便伸手朝馍框里拿出一个馒头。

小舅阻止我：“莉莉，你能吃完吗？舅舅怕你吃不完。”

我愣住了，不知道舅舅说得是什么意思。

志辉舅舅说：“你先掰开一半，吃完了，再去拿剩下的一半，这不是正好嘛！”

听舅舅这样说，我才缓过神来。小心地掰开放进馍筐里。

吃饭饭，女人们自去屋里闲话家常。妈妈拉过我，打过一盆温水，拿一块儿洁白的毛巾给我洗脸，我的脖子全是会，妈妈给我搓下来很多，水盆里漂着一层灰泥。

妈妈对姥姥说：“妈，你记得要给莉莉洗脸。”

“哎呀，天天洗，你还不放心。她是个孩子，每天到处玩，搞脏也是很正常的。”姥姥说。

妈妈洗完要给我擦郁美净，闻到香味，我避开了。

妈妈把我的头扳过来，把粉白色的膏体涂在我的脸上，我的小脸蛋都被她搓皱了。

我对着镜子一看，洗干净涂香香，确实让我变得更有精神。

妈妈又拿出毛巾给我洗手。

小姨笑着看妈妈，说：“姐，你照顾孩子是把好手，你真有那个细致耐心功夫。”

姥姥扯着妈妈拿过来的布料仔细比划着，一边说：“你姐可二细，没结婚前，在家里跟别人做活，要准备一块儿小白毛巾，每过几分钟，就拿着擦擦手，说是手里有汗。”

我在她们这里玩了一会儿，待不住了，就想出去找朋友玩：“妈妈，我想去找海草玩。”

妈妈只顾着聊天，便说：“去吧，注意安全，别把衣服搞脏。”

我答应着出去了。妈妈给我的零食，如果不拿出去炫耀一下，就觉得白白拥有了。

我偷偷地提着一袋子零食走出去，在院门口就看到海草也在自己的家门口玩，便大喊着说：“海草，你看我妈给我买的零食。”

海草看见我提着袋子，高兴地朝我走过来。我们是好朋友，我让她在袋子里挑选。

可她选中了，我却舍不得，心疼地摇摇头，让她继续挑选。正在挑选时，只听见妈妈在后面喊：“莉莉，你去哪儿了？”

原来妈妈发现零食袋子不见了。

她追过来，把袋子夺过去，不情愿地掰开一点饼干递给海草，把剩下的都拿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心中害怕妈妈责怪。但又隐约觉得妈妈这样做，让我对不起海草。

海草的妈妈方婶很快出来了，拉着海草的手，让她回家。

海草很稀罕这些零食，一时不愿意听妈妈的话，哭着不走，被方婶在地上硬是拖着回去了。

海草的弟弟海树比我们小两岁，呆呆地看着我们。

妈妈第二天就回去了，她走得时候我并没有哭，她答应下次来得时候还会给我带很多零食，我便高高兴兴地让她走了。

姥姥永远都穿一身亮蓝色的衣服，缠着蓝色的头巾，脚上一双黑色布鞋，缠着小脚，永远都是干净利索的模样。

一天，姥姥想要去串亲戚，路途遥远，家里无人看管我，她便犹豫着问我：“莉莉，姥姥有点事，要出远门，你是想要跟着姥姥，还是去邻居家。”

我不知道什么是远门，便说：“姥姥，什么是远门？”

“远门就是离家有点远的地方。”

我说：“姥姥，我跟你去。”

姥姥说：“路途有点远，你不要喊累，你看姥姥脚小，你累的时候，我可背不动你。”

我盯着姥姥的小脚，这是我第一次打量，姥姥的脚小而精致。我不懂她的脚为什么这么小，但也明白姥姥说得是真话。便懂事地说：“我不要姥姥背着，我会自己走。”

去的时候，并不觉得路途遥远，等到回来的时候，才感觉很累。

返程的时候，我们路过一片高高的麦地，我们在路上走着，道路两边都是比我高的麦子，我走累了，想休息一下，姥姥鼓励我说：“快到家了，如果现在休息，到家就会很晚。再坚持一下。”

秋天到了，天气渐渐凉了，秋风把麦穗吹动得摇摇摆摆的，我只觉得满世界都是麦子，望着无穷无尽地麦子，只觉得我被这片麦地给困住了，总也走不出去。

我在后面跟着姥姥的脚印，又渴又累，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踩着姥姥的脚印走路，这样不容易掉队，又很好玩。

照着这个办法，我跟了一段路，等到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了下来。姥姥回头说：“真得累啦？那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只能休息一会儿。好吗？”

我像是得到了解放似的，连忙答应。

姥姥坐在田垄上，沉默着不跟我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我感觉姥姥今天有些严肃，不敢跟她说话。

百无聊赖之际，我一直看着姥姥的脚。

我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问：“姥姥，你的脚为什么这么小啊？”

姥姥看看我，又盯着自己的脚说：“我们小时候都要缠足，如果不缠将来就嫁不出去。”

“姥姥，缠足疼吗？”

“很疼。”姥姥慈爱地看着我，并没有跟我解释太多。

过了一会儿，姥姥让我起身走。我跟在姥姥的背后，只觉得姥姥的背影十分孤单。

回家后，天已经黑了，小姨做好了饭，我们趁着月夜在院子中吃饭。

我抬头看向堂屋，青色的砖瓦房在月夜中，闪着冷寂的光。一望便知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姥姥吃过饭，转身回堂屋。她推开油漆斑驳的木门，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黑漆漆的屋子，很快房间内就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月夜下，我听小姨跟志辉舅舅说：“咱妈今天心情不好，别惹她生气。”

志辉舅舅说：“咱妈今天去给咱姥儿上坟了。”

小姨说：“咱姥姥去世的时候，咱妈才只有五六岁，她爸爸找了个媳妇，家里也困难，吃不饱，六七岁就到了咱爷爷家当童养媳。咱奶奶对她也不好，经常打她、骂她，她来得时候还尿床，后来，咱奶奶拿着棍子，把她打得再也不敢尿床了。”

志辉舅舅说：“咱爸脾气差，也总是打咱妈，咱妈脾气倔，有一次，咱爸没有原因就打了咱妈，咱妈气不过上吊了，还好及时被发现，被救下来了。”

小姨怜惜地说：“咱妈命真苦。这辈子养活了咱们七个，还有四个刚出生不久就死了。”

我默默地听着，原来，今天那个时候姥姥是想起自己的身世了……

姥爷长得又高又壮，听说年轻的时候在广州谋了教书的职位。因为那里湿气很重，姥姥身上起疹子，受不了这个地方。加上老家那个时候正要分地，老家的人叫姥爷回来。姥爷便放弃了广州，回到了家乡。

当时广州十分破旧，也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舅舅们提起来，没少怨姥爷。这又是后话。

平时我没有见过姥姥和姥爷生气。姥爷现在肺不好，时常咳嗽，需要依仗姥姥照顾。

姥爷平时不怎么跟我讲话，看到我，会笑得很和蔼。

午饭后，姥爷拿着一把铁锹，在院门口和泥，准备把猪圈重新修整一番。

我在旁边看姥爷如何和泥，只见他把铁锹伸进去，铲出一点水泥出来，再盖到水泥上面，接着用铁锹切三下。反复重复这个动作。

我看了半天，只觉得十分有趣，想要试一试，又不敢跟姥爷说。趁着姥爷去旁边拿东西的时候，我赶紧上去把铁锹拔出来，姥爷玩铁锹时看着很轻松，我却使出来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把铁锹拔出来。

姥爷过来了，我赶紧放下。

姥爷说：“你想要试一试吗？”姥爷在这个大家庭里十分具有权威，平时极少开口讲话，大家都怕他。

我嗫嚅着说：“我可以试一试吗？”

姥爷把铁锹拔出来，递给我，说：“你可以试试，不过，你还小呢，用不上力气。试试了就给我，等你长大了再玩，好不好？”

我发现姥爷对我不像对长辈那样凶，他很有耐心。

我在姥爷强大的磁场下走过去，接过铁锹。这铁锹不带水泥就已经很沉重，我学着姥爷的样子，铲了一点泥，再翻过来和一遍。

试完两遍后，赶紧自觉地把铁锹还给姥爷。

姥爷接过去，在手上啐了两口吐沫，就接着干起来。

想不到看别人干着轻松的事情，自己上手却十分生疏，看来，盲目自大要不得啊！

我跑出院门口，找不到海草，她妈妈说：“海草去她舅舅家了。”

我只好到歪脖子大柳树下面，一个人跟柳树奶奶聊天。

“柳树奶奶，你饿不饿？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嘛？”

玩了一会儿，我看到海草回来了，她没有看见我，径直走进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