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中途，新娘和新郎会挨桌过来敬酒，身侧跟着两个人，手上举着托盘，里面摆着一排排的杯子。

“杨四叔，喝酒”，周意焕率先端起一杯烧酒，递给那位被称呼杨四叔的人，杨四赶紧腾出手来，笑呵呵地把酒接下了。

“哎，好！”。

整桌的人都要敬一圈，新郎负责倒酒，新娘端过去，然后喊人。

祝小双端着碗，眼睛却看着他们敬酒，他心想自己也不会喝酒，应该不用对自己敬吧，可是他看了一圈下来，几乎无论大小老幼都是这个流程。

于是他偏过头，小声对李桥说：“桥哥，我……我不会喝酒怎么办？”。

其实他都不用刻意压低声音，此刻周遭都是人声，不仔细听都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李桥从容地告诉他：“没事，你不用喝酒”，他一边夹菜，顺手给祝小双碗里添了个圆溜溜的炸丸子。

祝小双安心地点头，开始吃李桥给他夹的丸子。

炸丸子是猪肉做成的，新鲜的猪肉剁成馅儿，然后加入脆脆的贡菜粒，裹上一层鸡蛋液和小麦面，最后下热油锅里炸，丸子金黄酥脆，加了贡菜以后更加爽脆，吃起来满嘴香。

李桥也被敬酒了，周意焕和他差不多年纪，都是一个村的老熟人了，周意焕也就喊了他的名字，然后给他递了一杯酒，份量不会太多，这个环节不在于喝酒，主要是带着新郎认人。

到祝小双的时候，周意焕瞧着他，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来，如果见过周意焕的母亲，就会知道她这幅漂亮的长相随了母亲，周意焕随后转身倒了一杯递给他，祝小双赶紧伸手去接，乖乖地点头，表示礼貌。

还以为是酒，祝小双拿过来才发现是一杯糖水，里面加了米花糖和葵花籽，他好奇地喝了一口，甜的！米花糖泡开之后软乎乎，混合着糖水喝起来很不错。

他端着杯子看向李桥，李桥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然后说：“这边办喜事都会熬糖水，加米花糖进去”。

“怎么……只给我糖水？你们都是酒”，祝小双捧着杯子，环顾周围，一个桌上的其他人都是递了酒的，只有他是一杯糖水。

李桥轻轻一笑，“小孩喝糖水，大人喝酒”。

虽然已经成年但依旧被归为小孩的祝小双：……

“好吧，糖水也好喝……”，祝小双喝了一半放桌上，他碗里的饭还没吃完，刚才大婶给的实在太多了，祝小双觉得他有点忙不过来了。

席间热闹，不时有大婶上来添点汤，每桌都添上，借着喜宴，平常很难聚在一起的人们谈天说地，烧酒味浓，院子里的炉灶火正旺，在这种场合里，往日的劳作和辛苦都暂时消散，一蔬一饭中，只有对新人的祝福和庆贺。

吃完饭，祝小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今天也是毫不意外地吃撑了，他小小地打了个饱嗝，桌上的几位大叔大婶也歇了筷子，等到他们离席，负责厨房洗刷的人就会过来收拾碗筷和桌子。

他们是最后一轮了，其他桌还没吃完，祝小双站起身走到一边，他得站着消消食。

太阳已然落山，夜晚降临前，气温也下降，小院里人多，村里的理事又安排人添了几盆炭火，站在外面倒也不觉得冷了。

祝小双看到憨舅了，他坐在小院的另一头，单独坐一桌，其他桌子坐满了，就只能安排他单独坐，憨舅吃饭倒也讲究，慢条斯理地，他吃着饭，时而抬头看看别的桌，听到大家欢声笑语，他也跟着笑。

祝小双还以为他们这是故意的，嫌弃憨舅才让他单独一桌，心里顿时也有些不舒服，憨舅就是呆愣了点，听曹奶奶说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了，后来似乎发生了事故，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残疾、痴呆、精神失常、畸形……这类人群总是容易遭受排挤，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会平白遭受恶意和白眼，祝小双看着憨舅，心里却想到了自己，他扣了扣手指，下意识地咬嘴唇，自己的身体，又何尝不是畸形呢？

想得出神时，只见周守新大步朝着憨舅的方向走了过去，而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跟憨舅挨着。

隔得有点远，祝小双不知道周守新说了什么，倒是能清楚地看到周守新脸上的笑容，他也许还没吃饭，一个老父亲今天终于给女儿办了喜事，欣喜之余也少不了操劳和忧心，今天虽然没什么活要干，但他也前后顾着，一天下来饿到了最后才吃饭。

周守新吃了点菜，笑呵呵地跟憨舅聊起来，憨舅也跟着笑，一张桌子上就两人，倒也边聊边吃了许久，周守新还特意倒了两杯烧酒，跟憨舅喝起来了。

一直到天黑，宴席结束后，本村的帮着收拾院子，妇女们洗刷锅碗，男人们把院子里的桌子收拾回屋里。

李桥那边忙完了，就带着祝小双一起回家。

“桥哥，那个……新郎叫什么名字？”，回去的路上，祝小双好奇地问道，今天过后，那个新郎也是村里人了，祝小双也不能连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黄世荣”。

“哦哦，记住了……”。

“冷不冷？”。

“不冷，马上……到家了，回去洗脚，然后就……就睡觉了！”，祝小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李桥跟在他身后，手电筒一直照着前面的路。

“小心点，别摔了”。

“嗯嗯”。

之后的两天，村里还去周守新家吃了两顿饭，因为正席那天剩下的菜还没吃完，按照习俗，本村的都会过去，一连再吃两顿。

天气渐冷，有时候一早起来望向远处，高山上已经戴上了“雪帽”，看过去就一点白，李桥最近要去山里割茅草，打算在年前把牲口圈加厚点，冬季的时候，山里也会下雪，牛羊们也冷。

这天早上，李桥起了个大早，叫上还在睡觉的祝小双，祝小双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前一天晚上他睡得挺早了，但是冬天睡懒觉很舒服，所以自己根本醒不来。

李桥要去割茅草，他也跟着去，以往都是李桥一个人进山，早上去，下午才回来，本来想让祝小双在家里睡觉的，但祝小双想去，李桥也只能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叫醒。

天边黑漆漆地，小院里亮起了灯，曹奶奶和李石九还没起来，李桥先洗漱好，然后去厨房里烧水，顺便热了几个馒头，还有水煮鸡蛋。

“小双，过来吃东西”，李桥在厨房喊道。

“哎，来了”，祝小双醒来后动作也麻利，三两下洗漱好给自己穿了件厚厚的外套，今天要去山里，穿的是李桥以前的旧衣服，这样脏了坏了也不可惜。

李桥给他冲了一碗糖水，祝小双一边吃着松软的大馒头，一边喝两口糖水，这馒头是昨天曹奶奶在家蒸的，今早热一热就能吃。

俩人很快吃完早点，垫一垫肚子，李桥把馒头、鸡蛋和水带上，手里拎着两把磨锋利的镰刀，还有一把柴刀，从棚子里把骡子牵出来，骡子最近都没有干活，李桥每天都用好草料喂养着，毛皮油光水滑。

要割的茅草很多，人力运不完，就用牲口驮，李桥家里这两只骡子就派上用场了，李桥把鞍鞯装上，这就可以出发了。

祝小双戴了个帽子，里面有毛的，那还是李桥说早上冷，让他戴着，他身上挎着水壶，拎着把镰刀，割草他也会，虽然割得少，但能割一点是一点。

骡蹄子踏过青石板，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村里传来几声公鸡打鸣，这会儿村子静悄悄地，也有些人户家里已经亮起了灯，要么是进山砍柴的，要么是起来煮猪食的，总之，无论哪个季寒来暑往，山里人的劳作不会停止。

北方的老家里，应该已经下大雪了，祝小双跟在李桥身后，心里不禁想起老家下雪的场景来，那是一片有些荒凉的土地，远没有这里山清水秀。

一到冬天，白茫茫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只需一个夜晚，大地就都覆盖上了一层白，雪很大的时候，人都被冻得出不了门，村里的孩子会在家里堆雪人，扔雪球，祝小双只要回忆起来，似乎还能闻到雪地里的味道，那时候他妈妈还在，家庭还算幸福，小小的他跑到雪地里玩，会伸出舌头去尝树上的雪花，然后被冰得直摇头。

屋里，妈妈正在做饭，香味飘到院子里，裹挟着风雪的气息，构成了祝小双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

思绪飘远，只听耳边李桥的声音响起，又将他拉了回来。

“还没睡醒？”。李桥转身瞧了眼祝小双，走了一段路，天色未明，看不太清祝小双的表情。

祝小双揉了揉发凉的鼻头，“早……醒了”。

李桥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在想事情，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祝小双，他一下子被李桥打断，又不太想回忆了，路上无聊，他开始跟李桥有一搭没一塔地聊天。

“想家了？”，李桥出声问道。

祝小双愣了一下，心想桥哥怎么知道的。

“也……不算吧，只是想起我妈妈了”，祝小双实诚地说道，他对那个家并没有什么感情，除了妈妈，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祝小双顺手从路边薅了根草，拿在手里甩着玩。

李桥：“她还在吗？”。

他问得很直接，祝小双也不在意，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妈妈了，尤其来了白桐岭村后，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也不会希望他总是伤心，总是想起她。

“不在了……我还念书那会儿就不在了”。

过了一会儿，李桥又转过身来，看了看身后的祝小双，准确来说是看他的脸。

祝小双还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解释道：“我没哭……我这么大了，早就不哭了”，虽然他之前还在曹奶奶面前哭过，但祝小双觉得曹奶奶是不会跟李桥讲的，毕竟很丢人。

李桥：“之前不是哭了一次吗？”。

祝小双：……

他忽然觉得曹奶奶也不是很会保守秘密！

“后来……就没哭了嘛”，祝小双边走边嘀咕。

“小心点，这儿的石头滑”，李桥出声提醒他。

祝小双低头看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

到山里的时候，天色亮开了，空中的月亮还挂在那儿，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不算高，但是形状很奇特，山下就是浣衣河，从远处看过来，这座山的一半就像一条鱼尾，山脊高耸，扁而高，鱼尾穿过浣衣河，看上去就跟一条鱼尾巴在水里一样，所以也被人们叫做鱼尾山。

此刻他们就在鱼背的位置，一条宽阔的小路直通前方，想必是多年前就有人一直路过，所以留下来这条道，路边上就是陡坡，从陡坡上望下去就是清澈的河水。

李桥把骡子拴住，然后拿着镰刀到路边上割草，这里的茅草长得很长，茂密的一大片，祝小双走进去后，那些草都长到他胸口的位置了。

俩人也不多说话，到了就开始干活，祝小双就在离李桥不远的地方割草，镰刀前一天就被磨得锋利，割起来又快又顺手，割草的声音很特别，唰唰唰唰……就像去放牛的时候，牛吃草的声音。

骡子栓在树边上，它们也低头在吃地上的草，这片山里人少，水草丰茂，到处看过去都是绿油油一片，即使到了秋冬季节，草也不会全部枯黄，总是有新嫩的草芽长出来。

祝小双割了一会儿，就会站起来看看李桥割到哪儿了，李桥速度比他快多了，没一会儿就割了一大片，割完的草就扎起来，扎成捆，然后堆放在一起。祝小双也放快了速度，吭哧吭哧干活，他个子矮一些，蹲到草丛里就看不见人了，只见草一片片地倒下。

李桥站起身，看到祝小双跟个蘑菇似的，干得正起劲，他不由得喊了一声：“小双！不用赶，慢点，等会伤了手”。

祝小双听到声音，又咻的站起来，干了活脸上出汗了，红扑扑地，“哦！知道了……”，说完擦擦汗，又继续割草了，速度也比刚才慢了一些。

李桥知道他这是看自己割得快，也跟着快，他那身子瘦小，细皮嫩肉的，李桥可不得看着点，让他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