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玄凝给棠宋羽在钱庄设了名户,存了一笔钱在里面,棠宋羽看着存契上的数目,认真问道:“殿下不担心我拿钱跑了?”
玄凝正忙着试戴军甲,闻声哼笑道:“这有何好担心的。”
“先不论你能否从我眼皮底下离开,就算你跑了,天南海北,我都能找到你。”
后来,他真的跑了。
没有带走一张存契。
她也证实了自己的那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当下,送来的和离书摊平桌案,玄凝提起笔,在他的姓名旁,写下了自己。
红泥盖印,离书契成。
倒真映了他那句“凤凰红契碎两瓣,南北江天大道宽”。
棠宋羽的道,无非是完成乐羊的遗志,让世上坊间的男子都能够获得自由。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自由,在温饱面前,自由是恶臭熏天的茅纸,被遗弃在角落,腐烂在泥沙之下。
乐羊死后,那些暂时勒令停业的坊间寻欢场所,送礼打点,照样开门营生,即便重获籍贯,一向以皮相谋生的男子,不知何处可去,于是在旁人的拉拢下,继续回到自由的阴沟,用阿谀奉承的虚假笑容,投入一场又一场杯酒示好,用娴熟的口技,换来额间的描金红。那是榜首的象征。
若人谈及乐羊,他们便会收起笑容,露出鄙夷的神情。
“什么狗东西,自己得了阳柳病不想活,还要拖我们下水。”
“我听说,他身上的病,是跟一群男人乱搞得来的。”
“噫,真恶心。”
信任黄月昇,背靠人吃人的顷月阁,乐羊注定实现不了他的志向。意识到这一点,他用最后的清醒,将希望的种子,埋在了同窗旧友的心中。
杠杆脆弱,仅凭一人之力,难以撬动巨石。
乐羊真正看上的杠杆,是同窗的靠山——玄家。
周山矿洞,是他用于与玄家交易的筹码,亦是他挑选的葬身之地。
在他的故乡,在母亲忙碌了一生的地方死去,乐羊短暂发光的灵魂是否能够触动判官,让他少受些地狱火之刑,玄凝无从得知。
只是在那个诡异的梦境矿洞中,坠落时,她听到了乐羊的声音。
“做你该做之事……世子殿下。”
这群人真可笑,活着的时候不来求她,死了反倒说些需要她的话。
当她是阎王吗。
有韩家人在,和离书一经送往司民署,一个上午不到,便被盖印送了回来。
“你和他当真离了?”
天覃看完和离书,依旧不愿相信:“你那么宠他,怎么可能放他走。”
“感情之事本就多变,凡事皆有可能。”玄凝抬眸道:“长公主今日来,应该不是为了操心臣的家事吧?”
“当然不是,我有事想问你。”
“噢。”
置身庭院间,梧桐落金黄,长公主跪在金黄铺满的雨花石上,向她索要仙人。
可无论她怎么绘声绘色,言语诚恳,座上的女子始终淡着自带霜雪的脸,开口驳回:“殿下要臣说多少遍,玄镜长老并非仙人,只是因其容貌英俊,剑法独到,才被称为剑仙。何况他落脚此处只是为了歇息,早在半月前,他就离开玄家,继续云游四海了。”
天覃不信,玄凝自己也不信。
“玄凝,我母君若是死了,你拿什么赔我?”
“长公主与黄家预谋害我母君的时候,有想过拿什么赔我吗?”
她站起身,自上而下的眼神看得天覃心中反感,刚要站起,却被她按着肩膀重新跪了下去。
“我想过。”玄凝俯身凑到她耳边冷声道:“若我母君死了,我就让长公主你,从此与王权再无关系。”
她侧过的眸光,是骇人的腥红,血的颜色。
天覃停止了挣扎,抓住她的衣袖道:“她没死,你也不能让你的义母死。”
好一位能屈能伸,见风使舵的长公主。
玄凝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人扶起便走,却被她拉了回去。
“等等,我还有一事。”
“你想见你的阿父?”玄凝摇头道:“不可。他脑袋里的箭杆还在,我母亲正在给他检查,看看是否有希望将箭杆取出,而不伤及性命。”
天覃什么都还没说,就被她再次驳回,气得她跟在后面追问:“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你倒是说说,我来找你可以做什么?”
“呼吸。”
天覃恨不得从后面掐死她。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三两日晒苞谷的功夫,世子和离与前世子夫“杀人”的消息,同时在王城传得沸沸扬扬。
女人往往不会苛责负有权贵的女人,男人也一样,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位失权失贵者。只见他们把棠宋羽过往的绯闻一通搜刮,造谣他多次灯下偷香,为掩人耳目而杀人,再用淫词艳语,将他刻画成一只道貌岸然的猥琐小人。
至于顷月阁?
蜚语之下,无人在意。
这场民间自发的运动,还不如月事前两天的局部阵痛,短到昙花一现,短到不痛不痒。
总有人冥顽不灵。
玄凝被堵在上朝路上时,窗外白雾蒙蒙,譬如死后升天。
“世子殿下,顷月阁残害同胞一事不了了之,草民柏段秋恳求殿下上书天子,交于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直属天子调遣。
先不论天子无端病重,朝堂大权落到了首辅身上,现任大理寺主司卿,是黄家二当家,黄知晏。
自家人查自家人,这是玄凝一大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起来。”玄凝伸出手,将人拉到面前盯道:“想不想见天子?”
“什……什么?”
“本王带你进宫,但你要保证,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于陛下听。能做到吗?”
女人被她眼睛吓得咽了咽声,结巴道:“好……能做到……”
车子停在后宫门口,禁军所属,左右监门卫的统领想要阻拦,却因忌惮她手中天子钦赐的玉牌,只上前问了她身后之人是谁。
玄凝瞥了一眼身后,暗示她将身板挺直些。
“看不出来吗,这是我的护卫。”
“恕属下眼拙,世子殿下原先的护卫,貌似不是这般模样。”
“原先的护卫心眼不干净,教人摘了。怎么,本王换个护卫,还要与你登记不成?”
“世子殿下见谅,属下也是为陛下与长公主的安危着想。”
说着,她便命人端来了笔墨,让女人在临时出入的凭证木牌上,留下名字。
女人的手抖得像簌簌落叶,玄凝在她伸手前,夺过毛笔在木牌上写道:“她这人不喜念书,大字不识一个,统卫就要为难她了。”
她放下笔,抬眸笑道:“毕竟统卫大人在升官之前,也是长公主身边的护卫。说来,本王听闻统卫家中喜事刚过,唉,这新夫人固然是好,可也别忘了旧夫人呐。”
玄凝压低了声,盯着她惊慌的眸眼道:“毕竟统卫大人能有今日威风,全靠旧夫人在长公主面前以身推举,不是吗?”
门开又关,女人跟在身后小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柏段秋恍然:“可我只提了一声,殿下就记住了?”
“你的名字,很难记?”
“不难记,但殿下第一次见我便能写对我的名字,很难。”
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忽而挺直了腰杆,道:“既然殿下对我早有关注,此行我定不负殿下厚望。今日便是死,我也要为死去的同胞讨个天理正义。”
天下为公,公道难求。
当权为女,娂道普天。
一番民声谏语下,天子将顷月阁一案,全权交于玄家世子,黄月昇匆匆进宫时,玄凝握着天子刚赐的金凤翔符,朝她笑道:“近来多寒雨,今日罕见晴天,黄夫人不在家梳沐浴身,这么急匆匆的进宫做甚?”
“……”黄月昇看见了她手里的金灿,不慌不忙地整理着鬓发,上前问礼:“回世子殿下,今早草民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心有余悸,不得不赶了车马过来。”
“什么噩梦?”
“一只养不熟的兔子,咬坏了草民家中珍藏的字画,还衔着草民的金库钥匙,跑了。”
“是吗。”玄凝笑道:“那他可真是只坏兔子。”
“可不是吗,所以在梦里,草民放出了猎犬,猎犬循着气味找到了兔子,将他和同伴,活生生咬死了。”
“……”
“回想起那个画面,草民还是害怕。”黄月昇捂着胸口道:“那兔子死前,叫声惨连连的,听得草民心痛……”
“心痛尚且能治,若是坏了,就只能挖出来扔了。”擦肩而过时,玄凝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心坏则脑坏,脑坏则害全身,所以二者当连根拔起。你说对吗,阁主。”
黄月昇回眸笑了笑,“武侯大人医术了得都不敢摘心开颅,世子殿下不通医术,却也想着替人治病,真是良心明堂。”
“只是这金兵两符,难以同握。”她回过身,抬头望了一眼被乌云遮挡住的金光:“秋日多郁,大风一吹,便成云雨势。世子若是没带伞,出宫路上可要走快些,别被淋到了身子。”
“……”
玄凝走出了一段距离,回眸望了一眼柏段秋:“你相信我吗?”
“相信。”
“为何相信?”
“因为世子殿下信任我。”
女人暗黄的脸是不断翻涌的金沙,天上的金光虽然被大风吹灭,但人间的光,总是生生不息。
玄凝拉起她的手,往瑞雪殿方向指道:“直走左拐,再直走,过桥右拐,有座瑞雪殿。你身上穿的是玄家护卫的衣裳,眼神坚定点,不要乱瞟,宫人便不会拦你。”
“好,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让殿中那位贵人想办法保全你的性命就行。”
柏段秋惊道:“为什么?陛下刚才不是亲口赦免了草民僭越之罪吗?”
“所以,你是意外死的。”
玄凝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戏谑笑道:“是为保护世子而死的倒霉护卫。”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柏段秋一路有惊无险地找到了瑞雪殿,里面的殿主望见她身上的衣服,皱起了白皙光滑的眉头:“说了多少遍,不要来打搅我。”
她身边的侍人走到窗边探了一眼,随之关上了窗,朝她示意,天冉这才将手里的纸团砸过去:“隔三差五的派人来烦我,她当我这里是猴山还是鸟笼。你再发出一句动静,我就让人掌你的嘴。”
柏段秋颤巍巍地打开纸团,上面写着:“你是谁?世子呢?”
她捡起地上的毫笔,尽管手抖,书写得照样飞快。
天冉捡起从地上滚回来的纸团,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还想走?你就在这里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瑞雪殿半步。”
“……”
她要出去,柏段秋不敢问也不敢拦,只得跪在地上回头,用迷茫惶然的目光,打量传闻中被软禁在深宫中的郡主。
好瘦小。
偏偏是这么一位瘦到连衣袍都撑不起来的人,用自己尚存的羽翼,为她提供了庇护。
书院学子常为国储一事争执不休,柏段秋不属于保王派与立郡派的任何一方。她属于大逆不道,上不得台面的无门无派,说出来可能连柏家老祖宗都要气得从地下伸手捂她嘴。
或许,世子殿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她来做领头羊。
剑光破开珠玉,身影于雨中翩飞,为朱红墙上添了一抹疏影梅香。
金甲及身的女君站在城墙上,睥睨着脚下惴耎红虫,一个手势,城墙上的羽林军纷纷再次架弓而瞄。
“世子殿下身手飘逸,非寻常人家可比,若非今日有要事在身,太康定下去与殿下讨教一二。”
“呵,要放就放,哪来那么多废话。”
女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手中的檀珠不停轮换,须臾,她停下来,抬指发号施令:“自不量力。”
“住手!”
声音被箭雨淹没了。
“黄太康!”
女人微微皱眉,转头望去,吓得手中的檀珠一抖,慌忙解开肩上的披风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