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师父,别丢下我
几声刺耳的鸟啸在空中盘旋而过,阴冷的风卷起阵阵尘灰与残叶,任关山睫毛颤了颤,不知为何,脸上粘稠得紧,似被什么东西给黏上了,她蹙起眉来,只听耳边又传来一道接着一道的断续唤声,声调尽是泪腔之意:“师父、师父……”
他唤了甚久,教她皆听烦了。
任关山用尽全身余下的力气去睁开眼,这是她平生为数不多的败阵之中的狼狈,因每一回的此时,眼皮仿若都有千斤重一般,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但好在,她还是睁开了。
一睁开眼,她便看见了漫天的怪异墨黑浓雾与一张泪痕血迹遍布的面孔,他眼眶通红,泪水涟涟,一滴一滴掉落在她的脸上,顺着轮廓融入她身上的鲜血之中,任关山面不改色,顶着苍白病态的脸,淡声斥责道:“不许哭。”
谢知韫在见她清醒了,还有力气说话之时,便不由自主抿唇笑了出来,又在听到她的斥责之后,立马便抬手擦了擦眼泪,颤着声道:“师父,我、我不哭了……”
任关山看了看眼前的天,后便支着胳膊,欲要撑起来。
谢知韫见状,连忙伸手扶了扶她,不过却因方才心口被捅开的伤还未处理与这雾中之毒而使不上多少力,可现下之状,他可顾不得这般多了,只见他强行使力,助她顺利起身,而代价便是,胸口的伤裂得更大,毒中得更深,血流得更多。
只几息,任关山便被扶着起了身,体内因反噬迸开的伤已在慢慢地自主恢复,不知为何,她自幼之时起,每回被伤到之后总能自愈,不论多重的伤,最多一个时辰便可完全恢复过来,也不知是否是体内有什么别的她所不知的,不过这于她而言,算得一桩好事,毕竟,有谁不想要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呢?
任关山拂开谢知韫的手,她四处张望,转眸开始观察着周遭,压根不知一旁的谢知韫皆快被此地耗尽心火了。
任关山看着四下都是浓雾、看不清尽头的路,想着便要烧一纸符出来,结果不知怎的,术法完全使不上来,她一愣,又忙推了推一番内力,不料,竟也使不上来。
而便于此刻,不远处传来了各类野兽的刺耳嘶吼。
任关山瞬息便警惕起来,前方浓雾忽而蔓延过来,她额间花印隐隐浮现出来,手也无意识摩挲上腰间,她想要拔出七杀,但便在她摸上腰间却未摸到七杀剑柄之时,愣了愣,她不禁低眸看了去,腰间的七杀不知去了何处,她脑中闪过几幕片段记忆,看见那几幕之后,她即刻便垂下头去,在满是残叶的地面寻以七杀,很快,她便在方才躺的位置的不远之处,寻到了那七杀与另一把配剑,一弯腰,便又窥见几只白骨头颅。
风一吹,便将更多的白骨头颅吹入视野。
任关山拧起眉,多瞧了两眼,就那两眼,她便又窥见了几颗从头颅眼眶之中滚落的血珠,那应是……他们的眼睛,周遭之雾愈发的浓,她这时发现,这雾似还掺了毒,若未感觉错的话,当是溶人骨髓的那一类,看来,此地并不宜久留,得尽快出去,想着她便拿上了那两把剑,结果又发现,那两把剑皆开了裂缝,铁剑看上去像要断了,七杀好些,只裂了剑柄。
可当下,她的术法内力皆使不上,全身也只有这两把剑可防身了,於是,她只得握紧了剑,想带着谢知韫走出去。
任关山侧目看去,终于看向了一旁的谢知韫,但她亦是于此刻才见了那血腥的一幕,只见他全身又覆上了新鲜的血水,心口处被剑捅出的洞正不辍地流着浓血,如丝线一般。
阵阵狂风蛮横掠过,任关山的眼布被吹走,露出那双异瞳,谢知韫定眼看着她,唇边的血染红他的笑意。
这已是他第二回看见师父的眼睛了,真的好漂亮……
但还未待他看上几息,他便耐不住地倒了下去,任关山下意识接住他,少年人的身体羸弱且黏热,滴落的血好似他每每看向她之时眼中的泪,烫在心上,教她躁郁又疯狂。
任关山厌恶这类失控之感,拎着谢知韫的衣衫,便欲要将他丢下,而怀中的他似是察觉出了这一意图,双手即便无力也要撑着伸出来抱住她,他闭着二目,长睫不安地剧烈颤着,眼眶之中因她凝着的泪到底还是忍不住掉落下来,他鼻腔一抽一抽地哭着,尽是委屈与痛苦,他道:“师父……别丢下我。”
眼泪融着血珠一滴滴砸在她身上,顷刻间,她的衣袍被染上了属于他的血与泪,任关山心跳加快。
风声掠过耳廓,他的声音同野兽的嘶吼一齐撞入耳中。
任关山想起几载之前她出任务之时,被做成傀儡的他首一回偷用禁术,忤逆于她,那时的她可果断地将他丢下,但现如今,同样的话,同样的情状,她却无法那般干脆了。
今夜的屡次失控教这时的她彻底明白,此人已经成了她的威胁,并不宜久留,看来,她是必须得提快阿姊的复活进程了,不可按原定计进行,毕竟此状于她而言,多留他一息,便多一分威胁,不过现下,首要之事当是,离开这诡异之地。
任关山强硬地掰开他的手,纵然他口中还嗫嚅着那些炙热滚烫之言,谢知韫感觉到她离开他,眼泪更为汹涌,可他早已没了力气,只可无力地任由她将他的手掰开。
任关山将他背在背上,血水顺着他的唇、他的胸口流下,遍布全身,她已顾不得这些,拿上那两把剑就出发了。
谢知韫脑袋靠在她脖侧,泪珠似线一般,一颗颗贴着她的皮肤顺入衣中,任关山被惹得又痒又燥。
她感觉到,他的脑袋似在无意识蹭着,吐出的唇息湿热,气若游丝,还在耳边道:“师父……”
雾气弥漫,空中的鸟啸仍在盘旋,她背着他,走入雾中。
***
“我何错之有,凭什么抓我——!到底不过是抢了一颗心罢了,人界的凡人他们皆有,为何我不能有?”眼前,忽而出现一身紫衣的女子,她背对着她,满身血痕,被捆在一满是白雾之地,任关山压根看不清那是什么地方,只见她字字珠玑、尖锐逼人地对着一群白衣神仙道:“更何况,你们那所谓的神族之后也不过如此,被我轻而易举便地取了心哈哈哈!”
那群白衣神仙似是被戳中了什么,竟恼怒地迁怒于她,使了一术法将其狠狠打了一道,不知为何,那女子一受伤,任关山心便跟着疼,其中还携着无边的戾气,一同浮现。
眼前那女子却似是不怕疼那般,不仅撑着身子继续不屑轻蔑地看着他们,口中之言还更为尖锐逼人了。
“你们神族也会信情那荒谬的一套么?”她眼中皆是讽刺之意,嗤笑着道:“堂堂的神族之后竟被我这百载小妖骗到了,还自愿将心交出来,死之前还惦记着那虚无缥缈的情呢,哈哈哈哈——真是愚蠢至极!”
言罢,任关山脑中便闪过些许陌生记忆,她皱起眉来,也不知那记忆之中的人是谁,会与她有关系么?她回了回神,便看见眼前那女子复而被打了一道,又倒在了地上,然便是这一打,眼前的一切便瞬息消失,不知所踪。
……
一抬眼,任关山又回到了雾中,她头有些痛,忍不得那般垂首欲要揉一揉,但突然又反应过来,背上还有个谢知韫,此刻,她清醒了些,再而抬眼,转眸,看了看周遭。
视野之中,四下皆是高耸入云的树,肉眼瞧去,这些树也并非简单的树,上头似萦绕着浓郁魔障。
这时,她有些明白方才看见的一幕幕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背上的谢知韫早已停下哭泣,也早已没了力气,昏倒在肩上,紧贴着她的脖侧,任关山握着两把剑,继续前行。
但在途中,来自数树之上的魔障屡屡扰人心神,没有术法、内力的她根本难以自保,更何况抵挡此等祟物。
任关山无法自拔地陷入其中,在各类魔障之中来回穿梭。
也不知究竟在那里头穿了多久,她的心神愈发地浅弱,直至七杀鸣颤,她才寻回了自个儿的一些意识。
而魔障之外,毫无预兆地撞来了一蛮横野兽,它冲破了魔障,直接朝着任关山便撞了上去,七杀鸣颤得更为厉害,她单手提剑格挡,但却因防得不紧,被其连同谢知韫打倒在地。
二人倒在地上,漫天的浓雾与满地的残叶被打散,染着一片片鲜血,不过很快便恢复原状,野兽又即刻向他们袭来。
任关山强撑着起身,握着那两把剑上去,同那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野兽打,可打了没几回合,便败下阵来。
两把剑被双双打断,飞了出去,她也被重伤,打倒在地。
***
月夷将军府之中,江阿郎正在上药,他早在一见那二人坠落万丈悬崖,便快马回了月夷,只不过只有他一人回来了,因其他带去的杀手已全军覆没,尽数被那妖女给杀了,他咬着牙给自己上药,有些后悔带那般多杀手去,毕竟那可皆是他的亲信,可他未曾料,那废物身边竟还有此等人物,但好在是将他除掉了,心文不用在嫁给他了。
这般想着她,却不料,没过一会儿,本尊便到了。
铁心文不经通报,便直接闯入了他的府邸,下人怎么拦也拦不住:“殿下,殿下——奴才还未通知将军呢。”
铁心文不屑道:“本公主见他还需通知?委实可笑!”
下人有些为难,追着道:“可这不合规矩啊,殿下——”
铁心文没耐心了,威胁道:“滚开!你若再拦本公主,本公主便诛你九族——!”
江阿郎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与交谈声,忙收起了药,穿上衣衫便迎了出去,他看着她,唤道:“心文。”
下人看见他,解释道:“将军,奴才实在是拦不住……”
江阿郎温声道:“没事,你下去罢。”
下人听了,垂首作揖道:“诺,将军。”
语毕,下人便退了下去。
铁心文迫不及待,拉着他的手问道:“阿郎如何了?”
少女的掌心温热,江阿郎被拉得耳尖一红,她的目光似皎洁月色一般澄澈,教他心头一震,后来,他终究是受不住,轻轻挣开她的手,转身道:“进来说罢,外头风大。”
铁心文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跟着走了进去,因怕隔墙有耳,还顺手带上了门。
江阿郎给她讲了遍来龙去脉,不过只讲了个大概,隐藏了一些重要信息,比如,他已掉下悬崖死了,因他并不知她对那废物的真实态度,且,她当时说的只是试探,并非将他杀死,让那废物死,只是他自己的私心罢了,他不敢告诉她,怕她听了厌恶他,更怕此事牵连于她,故,她不知结果是最好的。
铁心文一听,高兴地笑了出来,她眉目高高弯着,忍不住抱住了他,香气逼仄而来,江阿郎身体猛地一僵,他心跳咚咚咚地加快,耳尖更红了,呼吸也重了,他全身不由的轻颤起来,似是兴奋雀跃一般,只听她道:“阿郎你最好了!”
……他最好么?可他有私心,想要她,也算得最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