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俗者颇多,汉俗有何难学?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朕誓不为此!且内廷亦有汉官供奉,朕曾入于汉习否?若尔执迷不悟,入于汉习,则尔不能尽为子之孝,朕亦不能尽为父之慈矣(注15)!勿谓言之不预!”
承鸿不敢反驳,只叩头连连请罪。元烨摆手叫他退下,他便似骤脱牢笼的羁鸟,压稳了步伐却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迈出门槛前,承鸿与满脸喜色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于耀擦肩而过。他在殿外驻足倾听,守门的太监也不阻拦,“启禀陛下,方柏自新城发来密折,前宣永王已被阖族正法!”
一阵锦帛翻卷的“沙沙”声,夹杂着密折的急速开阖,承鸿能听出父皇内心的激动。前宣永王,系宣思宗林又清之三子,坊间所称“林三太子”者,自咸嘉十七年京师沦陷后即下落不明。四十年来,借他之名聚众谋反者数不胜数,虽然事后查明,倡乱者皆与永王林书栩无关,但此人一日不除,景廷便疑危惊悚一日,“为宣裔拜爵奉祀”当如何?必也于真宣帝嫡胤断绝后乃可!今年年初,江南又发生多起以拥戴“林三太子”为号召的反景暴(河蟹)动,有司严加查办,因按牵供,竟意外破获林三太子的行踪。元烨闻知,大为震动,即命侍卫方柏自京师秘密出发,不论以何种代价,务必先将此人及亲属一网打尽,幸而不死,再彻底核实他们的身份。方柏一向是办案好手,当差不满一月,便查明了林书栩的来历。据密折称,当年京师沦陷,咸嘉帝亲视后妃毙命,又命公主投缳,却在殉国前将太子及定王、永王送出皇宫,让他们藏匿民间,思来日为父母报仇。谁知晋军破城,陪侍永王的内官主动向晋王献上了书栩。晋王林鸿涛意欲斩之,被王妃拦下,等到萨军临城,宫中大乱,王妃又趁机救出囚于冷宫的书栩,让胞弟王轩带他离开。王将军与书栩逃往河南,弃马买牛,耕种年余,遇景朝大索逃人,王轩受到牵连,被流放关外。十三岁的书栩只能再次南下,寄身浙江一古刹中,后被一名胡姓客商相中,遂入赘胡家,在湖州隐居了整整四十年。
直到今年年初,宁波、太仓的乱民先后打出“林三太子”的旗号,公然与官府作对。林书栩生怕引火烧身,举家仓皇迁往山东新城,三月之后,在某富商府上教书时被方柏密行缉拿。
“外边混账人要行不安分的事,我怎么敢说不知,也有些知道的。我从没有非分之想,遇见他们要妄为的人,我唯有躲避了。因劝不住他们,所以躲到山东,苟延岁月而已。若有别的心肠,难道不会走到别处去,反向这离京不远的地方来教书吗!我不早出首他们,这是我的不是,我今年快六十岁了,别的话记不清,也不敢妄对。”
供状之上,林书栩如是抗辩道。方柏抄录在密折中,又用细长的墨线将文字中间划去——意指仍让元烨知悉此案原委,却在官方的叙事中否认了书栩的无辜。“林三供伊系咸嘉第三子。查咸嘉第三子,已于咸嘉十四年身故。又遵旨传唤宣代年老太监,俱不认识——林三太子系假冒,已奉旨凌迟处死,其子天灿、天炬、天燎、天爝俱着立斩。一妻、一妾、三女、一儿媳已赴井自绝,承圣主如天之仁,不另重处。其余连坐人犯等从宽改为流徙。”(注16)
满纸荒唐言,却令元烨拍案叫绝,“干得不错!传朕旨意,升方柏为一等侍卫,在御前行走。等他当完差,叫他立刻到行宫来,朕还有事要问。”
听于耀伏地谢恩,仍不忘谄谀奉承,高唱明君圣德。莫名的兔死狐悲之感涌上承鸿的心头,他锁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注17)。最是可恨钟山树,年年青绿不改。虽是刚入初伏,金陵的燠热已颇为可观。浓密的枝叶被午阳融化成一股又一股的碧玉,滴到元烨头上,变作满额晶莹。“莲儿,这里有座水榭,我们进去歇一气吧。”
宫人王氏福身称是,握过元烨递来的右手。那水榭凸向湖心,嵌在周遭的树木山石之中,苍翠交相辉映,仿若幽山缓坡,渐向莲池入浸。王氏凭栏远眺,柔静的面庞荡漾在碧水中,不似往日苍白,更添了些梦梦然、茫茫然的神态。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注18),元烨心下一动,“要朕说,莲儿定然是江南人。”
王氏回眸苦笑,“奴婢自小被爹娘丢弃,早记不得是哪里人了。”
“准错不了。先帝宠爱孝献皇后,正因她有江南风致。然而在朕眼中,伊不过依样画葫,徒有其表耳,”先帝文旭专宠一人时,元烨正身染天花,气息奄奄地躺在宫外的避痘所中。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想见父皇、母妃,皆不能遂愿。他痛恨父皇的无情,连带对孝献皇后也多有不满,“蓬草就是蓬草,再怎么精心浇灌,它也长不成水仙!一点风雪侵身,倏忽便断了。哪里像我的莲儿,我的莲儿……”
他把莲儿一把拉进怀里,胸背相贴,耳鬓厮磨。王氏见他情动不已,也斗胆调笑道,“在皇上眼中,奴婢不是蓬草,是什么?”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注19),”元烨半是认真地说道,“在涅不缁,中通外直。田田翠叶临风张盖,亭亭芙蕖濯雨玲珑,待来日娇蕊香透,再捧出堆白胖胖的莲子……”
王氏羞涩地低下头,听他继续道,“朕视江南,不过如此荷塘。池面潋滟,底里淤泥。岁闲风定,游鱼每翻花跃浪,自以为天下尽在于我,及至狂风暴雨,则托庇荷钱藕叶,仰其血肉苟活——汉家须眉浊物,岂若彼裙钗哉?”
无论莲胜于鱼,还是鱼胜于莲,到底池中玩物,任元烨鄙薄亵玩而已。王氏暗生嗔怨,“汉儿如鱼,汉女如莲,那萨洲的儿女又像什么?”
一星拈酸吃醋似的顶撞,挠得元烨心口发痒,“萨洲?萨洲的女儿是栀子花,胖大粗壮,香得总教人受不了。萨洲的男儿是海东青,尖牙利爪,驯好则为你打猎,驯不好也要啄你的眼!”
“皇上呢?”
元烨仰头大笑,把王氏箍得更紧了些,“朕啊,朕要做个梦蝶的庄周。睡时眠花宿蕊,醒则打鸟捉鱼!”
雍熙帝牵她继续向山里走去,温热手掌浸出缕缕凉意,王氏有些冷了。
元烨习惯于心狠手辣和勾心斗角。他十二岁继位,十四岁联合赞布之子赞腾额扳倒权臣林达。亲政之后,改内三院为内阁,夺议政王大臣会议理政之权。见内阁学士赞腾额权势日盛,又引兵部尚书和世亨入阁制衡。雍熙七年,和世亨因力主南伐深得元烨赏识,地位渐趋于主张维持南北分治的赞腾额之上。雍熙十二年,即萨军攻克南京当年的七月,京师地震,和世亨借机遣心腹弹劾赞腾额,得元烨默许。次年,赞氏罢相,和世亨代天子草诏,拟将他贬为庶民。元烨念及旧恩,仍让赞腾额回内大臣处上班,倘来日时局有变,或能东山再起。和世亨由此权倾朝野,而贪渎专擅、党同伐异之举更甚往前。雍熙二十年,元烨授予供职南书房的文学侍从草拟特颁诏旨之权,正式与内阁分庭抗礼。今年年初,南书房大臣温恭让、于耀指使江南道御史关原弹劾河道总督郭丰多年治河无功、靡费白银无数,乃至于屯田扰民、有意阻挠开浚下河。郭丰被捕入狱后,关原继续弹劾他的恩主和世亨及其心腹,称他们犯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公然卖官鬻爵、钳制言官等八项大罪。奏折呈上,满朝悚动,元烨下令即刻罢免和世亨一切职务,党羽亲友皆遭牵连。关原因此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然而三月之后,又因涉入一桩无关紧要的案件而被强令致仕。
君臣上下一日百战,韩非所称“圣人”者必也好之而乐之。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定然极安全而极危险。送她入宫前,侍卫方柏曾劝说王氏“但有一分不愿,我可助你远走高飞”,却被她婉言谢绝。
王氏不知来处,四岁时饥寒将毙,被农民陈二狗从破庙的佛像后抱回家中,夫妇二人用温暖的牛腹与小半碗玉米面糊救活了她。从此王氏便留在陈家,洗衣、做饭、捡柴、喂牛,七年间忍饥受冻、昼夜劳作,越长大越变得干瘦、枯黄。“我们把你养大,你得报答我们。”她的养母挥舞着恩情的长鞭,指使她在田间屋内不停做活。而养母年复一年地鼓胀起肚腹,每在漫长的如动物般的粗喘与嘶叫声后,交给王氏一个需要照料或者埋葬的婴儿……
十二岁那年,泾县大旱,陈二狗贱卖了所有土地和家当,仍是不够吃,只好举家离乡,到北边乞食。王氏的小妹妹在路上饿死了,皮包骨头的瘦小身体扔到山坡上,很快引来一群恶犬。剩下的三个弟弟被父母领到城里的大户家前供人相看,想拿其中一个换取回乡的口粮——王氏勤劳能干,他们本是不愿放手的,偏生王老夫人看中了女孩的清秀面容,愿用三袋玉米面买她一人进府。“求夫人行行好,再多给些粮食吧!我们从破庙捡了这女儿,养育七年很不容易。她脖上还有块银錾的锁儿,也一并卖给你们……”养母身上掉得不剩半两肉,灰黄的皮肤扒着嶙峋的骨头,只有肚子高高隆起——她又要生了。夫人看她可怜,让婢女多拿来半袋稻米。陈二狗一家千恩万谢地离开王府,从此王氏再不知晓他们的行踪。
王家以贩盐发迹,三代之间,累资巨万。为了巴结景朝高官,家主王延庆从新买的婢女中挑拣出容颜最姣好的四位,分别取名桃儿、莲儿、菊儿、梅儿,聘请先生教她们女工针指、诗书弹唱,一如农家养猪,等到肉质鲜美便可端上贵人们的餐桌,供他们啖食享乐。然而便是这种功利的、毫不顾忌女儿们意志与痛苦的饲喂王氏也没有领受多久——虽然她只有八岁孩童的身量,实际却已经十二岁了,趾骨完全长成,再如何矫揉造作,都缠不成“新荷脱瓣月生芽,尖瘦帮柔绣满花(注20)”。王氏拖着近乎残废的双足搬到柴房,自此从清晨被使唤到深夜,不停地受欺,不停地挨打。她十五岁上做了桃儿的侍女,被王延庆一齐送到内阁学士温恭让的府中。婢女的婢女,境遇比不得廊下的猫儿狗儿,全无为人的尊严可言。唯一庆幸于翰墨诗书之家,最低贱的仆奴也要学习识文断字。昔日在王府窥见的一线天光,恍然成纸上古今华夷、神人鬼怪的三千世界。王氏如疲行荒漠的逐客,一点甘霖润喉,反令极度的渴乏压灭身心的一切痛楚。浅显的蒙书不能浇其心火,她义无反顾地踏上刀山,投向远处的海市蜃楼……
彼时温恭让刚入南书房,正当圣眷日隆。寒冬腊月,当蘸了冰水的皮鞭抽碎王氏单薄的衣衫,在她背后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时,雍熙帝元烨刚巧在温府微服私访。他循声走到藏书阁前,还未开口,身后的温恭让抢先喝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婢女擅闯藏书阁,偷看大人藏书,依府上家法,该——”
“尽以胡言琐渎圣听,还不快退下!”温恭让忙打断仆人的话。虽说奴婢地位卑贱,只要不死,可由主人任意殴打。但恭让自诩饱读诗书,被服仁义,生怕让这等小事污损了自己在元烨心中的形象。他跪在皇帝面前,叩首请罪道,“微臣治家不严,伏祈陛下重处!”
“温卿海内大儒,若不敬惜字纸,朕才觉奇怪呢,”元烨正要用他来对付和世亨,驱委笼络,自有一套算计。他虚扶一把恭让的左臂,示意对方起身,又径直走到王氏面前,看她匍匐在地,皮开肉绽的后背不住寒颤,“你在读什么书?”
“回陛下……奴婢……在读……《论语》……”
“温府果真书香门第,就连一介婢女也能读《论语》,”他用目光压下温恭让的腰,转回头来,俯看婢女被冻得青白的面颊,“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回陛下……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
问出《论语》季氏篇,答则为朱熹之批注。婢女出身低贱,终日劳苦,能够有此才识,不唯需勤奋好学之心,还当有坚忍不拔之志,元烨的心口一撞,兀自脱下披风,盖在王氏的身上。他与前来催请的太监走出温府,一直到起驾回宫前,他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温恭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自此之后,王氏在温府的境遇大为好转,不仅免于饥寒劳碌之苦,还获允借阅阁中藏书。每当元烨造访,温恭让便有意令她随侍在侧。女子如一泓泉水,吞咽过无尽砂砾依旧清澈。她淡然围拥着一块满是棱角的顽石,由他用言语揉皱再用爱抚展平。元烨心悦她如母亲般的体贴与包容,遂不顾宫中“不蓄汉女”的祖制,命侍卫方柏想方设法,将她送到身边。
富贵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注21)。王氏并不深恋人间,她见过太多不择手段地向上谄媚、不择手段地向下压迫、不择手段地与左右勾心斗角。她明知自己不过是元烨的笼中之鸟,入金笼中,无所谓情甘意愿——她未知来处,不属于乡野、城镇、官邸、宫廷,此生所求,不过寻书中一页栖身。而元烨刚好有天下藏书,刚好能予她安稳。倘若将来有了孩儿,他们能待在风雨不侵的房中,过着顺遂安闲的生活,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