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维桢没答话,静静等着对方继续。
沈离乐为步维桢斟了一杯酒,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离乐虽在这随缘庄中已久,但手中一直没有一张让自己称心如意的琴。”
众人默默看了一眼这屋子墙壁上挂着的古琴。
对方似乎察觉到三人的眼神,微笑着解释:“这墙上挂的,都是这随缘庄的东西,只不过平日里庄主许我借用罢了。”
说罢,他又指了指自己刚刚弹奏的那把琴,“这把琴也是上一任琴师留下来的东西,上面还有对方的名字。”
司必应仔细看了看,琴额处确实刻着几个小小的字。
沈离乐饮了一口杯中酒,“离乐家贫,除了弹琴,并无别的技能,也没怎么读过书,因此不得已投入随缘庄做了琴师。”
他又叹了口气,“多年以来,离乐节衣缩食,也小有积蓄,所以在前年年初找广陵阁的岳老板定做了一张琴,去年四月初才拿到。”
按理来说,得到了这张琴应当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但沈离乐的表情看起来却是毫无喜色。
“那琴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施佑凌忍不住问。
沈离乐伸手给施佑凌夹菜,缓缓解释:“广陵阁是京城中著名的琴铺,找他们定做的琴,都是数一数二的上品,因此价格不菲。”
他放下筷子,“要一次花掉那么多积蓄,离乐也不敢大意,所以决定订琴之前,离乐特地去广陵阁试了试琴。离乐偏爱清澈苍劲的琴音,所以在广陵阁试弹之后,便定了百年梧桐的木材作为离乐之琴的琴面。”
说完,沈离乐起身走到内间一个斗柜前,从中拿出一张崭新的琴来。
“百年梧桐极为难得,梧桐所制之琴的琴音也极为空灵清澈,这便是那张琴。”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漆得黑亮的琴上,琴身线条流畅,螺钿莹润生光,一看便是一把质量上乘的好琴。
“这琴的品质绝佳。”施佑凌不由得赞叹道,司必应也同意地点了点头,步维桢默默看了司必应一眼。
沈离乐没答话,转身将这张琴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坐下来弹奏起了最开始的那张琴。
“大人们先听听这张琴,这琴也是梧桐木所制,木材虽非百年老木,但年份也不浅了。”
众人屏息听着,琴音遒劲深远如山中青松一般。
接着,他又换上那张在广陵阁定做的琴,可刚弹了数下,司必应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从沈离乐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听起来格外的浑厚温润,虽也能听出这张琴的不凡品质,可与刚刚那把梧桐琴一对比,便能察觉音色完全不同。
一曲作罢,众人都有些沉默。
“这琴……”施佑凌试探着开口,“你去找广陵阁的老板问过吗?”
“自然问过了,岳老板只说,每位斫琴师的手法均有差异,所以即便是相同的木材,也可能做出音色完全不同的琴来。”
司必应沉思片刻开口道:“斫琴技艺复杂,每一步都可能因斫琴师手艺不同而产生细微差异,这些差异综合作用,最后导致琴音不同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之事。”
“的确如此,所以离乐也没有办法。”
众人看着那张琴,再次陷入了沉默。
见室内的气氛被这件事弄得有些紧张,沈离乐笑着缓和道:“罢了,事情都过去了。也怪离乐没有事先查清楚,如果早知道是许先生为离乐斫琴,说不定离乐当时就不会在广陵阁订琴了。”
“你是说,你一开始去订琴的时候,并不知道谁会为自己斫琴?”司必应突然出声。
沈离乐看着他,面色中带着点天真,“是的,岳老板毕竟要用这门生意谋生,所以不会让客人知道,以免客人绕过广陵阁单独找斫琴师,离乐也是事后多方探听,才知道是许先生为离乐做的琴。”
司必应皱着眉头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这有何不妥吗?”
司必应回过神来,摇摇头,“沈公子,你说你曾事后多方探听,是如何探听的?”
沈离乐一愣,“这……离乐就是待客和客人闲聊时偶尔提一嘴,让客人帮着问问。”
“那大概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对方沉思片刻道:“约摸有三、四位客人知晓。”
司必应又低着头思索起来,片刻后才问:“那沈公子大概在什么时候开始打听的?”
“大概在四月中旬,前前后后花了两周的样子,四月底便知道了。”
“打听到是许琢后,沈公子可去找过他?”
问及此处,沈离乐面色变得有些僵硬,似是知道司必应此问何意,他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认真回答道:“离乐虽知道斫琴师是许先生,但从始至终,并未去见过许先生。”
司必应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不想漏掉任何蛛丝马迹,“沈公子要如何证明自己从未见过许琢?”
沈离乐张了张嘴,似是没想到对方会追根究底到如此地步,但他并未立刻作答,只是慢慢低下了头。
司必应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注意到对方放在膝上的手捏紧了。
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什么反应,步维桢好似提醒对方一般放下手中酒杯,酒杯碰着桌上铺着的桌围,发出咚的一声。
沈离乐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对着众人道:“请诸位大人稍候,离乐去取一样东西,大人看了便知离乐并未撒谎。”
说完,沈离乐便离开了房间。
司必应将目光投向了桌上那张出自许琢的琴,四月底打听到是许琢,五月初许琢便去世了,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可如果凶手是沈离乐,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就因为对方没有做出他理想中的琴便杀人灭口,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离乐领着一个不过十岁的总角小子走进来。
“阿东,见过各位大人。”
“是,阿东见过三位大人。”
“司大人,请您看看这个。”沈离乐递上一本封面写着行止录的厚厚的簿子,右下角还写着沈离乐的名字。
司必应翻开簿子,里面每一页都记录着沈离乐的起居时间,是否外出,是否留宿客人家中,几时回庄等信息。
“离乐虽住在这庄子里,吃穿用度也皆是上等,但我们这样的人,说到底不过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一言一行皆有人监视着。所以离乐每日的安排,都一五一十写在上面了。”
司必应翻开去年三月到五月的记录仔细查看,四月初五、四月初八沈离乐都曾到过广陵阁。
五月初三当日一直到亥正,沈离乐都在庄子里接待客人,亥正之后便独自在庄内的房间里休息,那几日都没再出去过,簿子上的记录和沈离乐所言完全相符。
“而且每一位琴师都会分配一个外出时跟着服侍的小厮或丫鬟,沈离乐拍了拍身旁小男孩的肩膀,“阿东就是一直跟着我的,大人有想问的可以尽管问。”
司必应看了看这小男孩,比他家的无所大不了多少。这么多人在场,却也不显得有多害怕,大约是平日里就习惯这样的场面了。
司必应正准备开口询问,步维桢却伸手制止了他,简短道:“单独问。”
那叫阿东的少年闻言看向沈离乐,面上微微显出些不安来。
沈离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他知道今日这两位并非常人,尤其是刚刚说话这位,虽未表明身份,可其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高位之人才会有的威严,让人不敢轻易怠慢。
沈离乐只好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出屋子关上了门。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司必应先轻声道:“阿东,我想问一些有关沈公子的问题,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别怕,照实回答就行。”
少年见说话这人面容和善、语气轻柔,不似旁边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黑衣官人那般吓人,便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去年五月初三这天,沈公子是否出门吗?”
阿东低着头思索起来,半晌后才抬头看向司必应,怯生生地道:“我、我不太记得了,如果簿子上没有,那应该就没有。”
步维桢皱了皱眉,阿东注意到对方阴沉的脸色,缩了缩肩。
司必应从桌上拿起一块点心交给他,又抬来一个凳子让他坐下,耐心安抚道:“没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那你记不记得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许琢的客人?”
“许琢?”少年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躲闪。
“对,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我、我不记得了,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里有很多。”阿东将头埋低了。
司必应同步维桢对视一眼,又循循善诱:“阿东,你再好好想想。那个人腰间经常戴着一块白色的蝠形玉佩,玉佩下坠着一根同色的长穗子。玉佩形状就和蝙蝠一样,长着两个翅膀,你还有印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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