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原地将明檀那番话琢磨了一下，他说容漪早已知晓，可容漪究竟是何时知晓的？是这次的审判之前还是之后？抑或更早？这场审判难道是他针对凌铎的第一步？

明檀生性散漫志不在政，且他与容漪向来是志不相投道不同，虽没结过什么梁子可也没什么交集。这些事情他不可能是从容漪那得知的，必定另有其人。明檀不愿说出那个人，想必那人与他关系匪浅。只是不知那人又有什么用心？

其实我不在乎容漪现在是如何想我的，但容漪与凌铎针锋相对，就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

那日他问我，他眼下处于什么样的形势？我未敢妄言，其实我想说的是，他眼下根基未稳，不宜过多树敌。

朝中那几个砥柱贤臣原就对容漪继位颇有微辞，因为容漪是岚妃的孩子，而岚妃的母家是叛党。这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那些皇室宗亲也是各怀私心。

容漪此时再与凌铎对立，后果堪忧。

从茶楼出来，我撇下了随行的马车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这一带是凛都最繁华的地段，大道两边酒楼乐坊林立，不同身份的人或碌碌匆匆，或闲逸自得，上演着各自的喜怒哀乐。桥头树荫下，几个孩童相逐玩闹，天真无忧笑语烂漫。

我没由来的就想起了还未经历过变故时的容漪。

过了那段石桥再走上一段，那种名为寂寞的情绪便随着我的步伐一步一膨胀，很快充满了我整个胸腔。

后背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回头时那人已经迭声道了几句对不起。我一看人却有些眼熟。他不无惊讶地唉了一声，见我一脸茫然，轻轻颔首含起笑，“看样子公子记不起我来了。”我接着茫然，他又道：“梨园翠屏阁，公子入过我的客间的。”

我这才恍然，他是中秋夜晚翠屏阁初涉水的少年。

我道：“这倒巧了。”

他问：“公子为何在此？”

我道：“闲来无事随便走走。”

他笑意未减，颇热络地道：“我也差不多，公子若不嫌弃，可愿一道走？”

我心想横竖无聊，便应了他的邀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走了一路。期间他与我道了姓名，说了点前尘事。

他叫顾宁，家中原是官宦之家。都说十个官九个贪，顾宁的爹也是那九个之一。本来刮点民脂贪点小财，只要情形不是很恶劣的也不至于被捅到上头去，但人的贪欲往往是无止境的，最终闹出人命来乌纱帽丢了，连人也被发配边疆为奴。顾家家产一律充公，奴仆下人一哄而散，顾宁的娘生生气出一场病，顾宁为母亲筹钱治病，忍辱进了翠屏阁。

顾宁说这些的时候，我没在他脸上看到半分委屈，他的口气也是极淡的，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想象得到他那份淡薄之中，吞下过多少心酸苦涩。

他不怨不叹，我倒不知从何安慰起了，他说，我便听着。他似乎也不介意，说完之后问我如何称呼。人家都自报家门了，我不回应一二似乎有些失礼，便简单对他道我姓江。他笑笑说是国姓呢，也没再祥问，一口一个江公子地称呼我。

日头西落时我俩停步在梨园大门口。我正打算告辞，顾宁截住我刚要出口的话道：“进去坐坐可好？”

说不准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又再次坐在了这里。还是那间雅间那个人，人却不尽相同。

招呼我入坐后顾宁先是吩咐丫头小厮上酒上菜，而后斟酒劝酒，一举一动游刃有余，已不见当日一丝一毫的拘谨无措。想起一个多月前跟我睡一觉犹如赴刑场的少年，不禁感慨世事对人的打磨如此之快。

顾宁见我若有所思瞧着他，像是也想到了什么，搁下酒壶朝我举杯，道：“上次叫公子见笑了，这一杯权当赔礼。”仰首先干为敬。

我也笑一笑举杯饮下，放下杯后我道：“上回我吓得你不轻吧。”

顾宁不置是否，抬起袖夹了样精致小菜放到我面前的碗里，“江公子，尝尝梨园新推出的菜色。”

彼此几杯入腹后，顾宁明显不胜酒力，几分醉意上头，眉宇间渐露愁绪，说话也失去了条理。我从他略微凌乱的言语中理了个大概。大致是说，我没对他做的事，自有别人做，今夜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自有另一个人。

他说得黯然凄凉，说完之后手支着桌子站起身来，我见他身形不甚平稳上前扶了一把，孰料他顺势将自己埋进我怀里，又在我耳边轻吐气息：“我帮公子宽衣吧。”

我没有醉，只是面前不到两寸那双微熏的醉眼，一时和我脑海中另一双眼重合在了一起。

不得不说，顾宁虽相貌上与祁云无一分相似，可一频一笑间无不神似祁云，连说话的语调都相差无几。

以至我有一瞬的错觉，此刻熨贴着我的人就是祁云。

我从来就不是会端君子姿态的人，但看着这样的顾宁，我亦有些怜悯。

离开的时候，我留下了些许报酬，似乎除了财物，我真的没有别的什么能够表示。

顾宁望了望那叠银票有些发怔，而后只轻轻道谢，送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