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场审判的主角，而他侧目看着渲涯，神情平静莫测。直到刑狱司的梁庆转向他问道：“你还有何话说？”他才扫了一眼众人，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不愿信我，宁可相信一个异邦之人的一面之辞，那么敌军之中谁想要我死，只需站在这里挑唆上几句，轻易便能达到目的。”

梁庆道： “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云照的离间计，可据我所知他是你府中的人，或者说，他是你的人。你留一个云照人在身边是何用意？”

“他就是个俘虏，我看着顺眼留他在府中当下人，谁晓得他竟是包藏祸心！”凌铎说完煞有其事地怒视了渲涯一眼，好似真是那么一回事。

梁庆从头到尾没有变过的脸难得出现了一丝嘲讽，“你府中人可是异口同辞，你与此人不但来往甚密，此人更是频繁出入你的书房寝室。他说的若不属实，你又如何解释你和他的关系？”

凌铎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挑牵牵嘴角，“我和他的关系，自然是主与奴的关系。做为一个下人日常出入我的书房寝室打扫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最好解释清楚，强辞狡辩对你没有好处。”

凌铎犹豫着，迟迟不再开口。

“怎么，解释不了？”梁庆追问。

“我不能说。”

“你都跪在这了，还有什么比洗脱罪名更重要的事？”看得出来这梁庆面上义正严辞步步紧逼，实则并不相信凌铎会是叛逆之徒，兴许他对眼前这个桀傲的年轻人是存有惜才之心的吧。

凌铎缓缓将目光投向了我所在的方向，神色中不易察觉的一丝狡黠转瞬即逝，仍闭口不言。

他究竟想唱哪一出？

梁庆顺着凌铎的视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渲涯，大胆猜测道：“此人面相与宁王殿下极相似，莫非……你不能言说的事与宁王殿下有关？”

凌铎面上那丝挣扎之色恰到好处，恰恰引得众人探究的目光纷纷往我身上投来。

然后他似乎很无奈地说：“就如大人所言，我留他在身边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像极了宁王殿下。”

众人恍然。

他继续道：“同僚都道我只与宁王交好，实则我思慕宁王殿下已久，却始终止于肖想未敢逾越，因此，在众多俘虏当中见到此人时……”

“你放肆！”梁庆喝断了他越来越大胆不逊的言语，可怜他一把年纪了，那恪守律例严谨古板的思维着实接受不了凌铎这种荒唐的表述。

凌铎戏虐地瞧他一眼，“又是你让我说的。”

现场的气氛诡异起来，梁庆憋青了一张老脸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观审台上朝臣们表情各异，或惊异，或玩味，或探究，反正他们是看了一出好戏。

唯独容漪的脸，自始至终都是一贯的冷淡。

明檀在我边上倒吸了口凉气。

我盯着审判台中央，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能应此景。心底在为我那所剩无几的颜面哀叹。

片刻的沉寂后凌铎稍稍挺直腰板望向我，再度开口，“宁王殿下，臣自知冒犯，殿下待臣如知己，我却存了非份之想……”

我什么时候待你如知己了？

“今日不得已当众表明心迹，自知令殿下颇为难堪，殿下若不肯谅解，臣愿将性命交付。”凌铎说罢给了我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这眼神看在旁人眼里何其挚诚！我突然无比懊恼自己对他的了解。

我生或死，就在你一念之间。

凌铎这出戏，七分真三分演，居然唱得入心入肺。现在就等我搭戏。

我缓缓起身，缓缓踱到凌铎跟前，抽出一旁一名侍卫的佩刀将刀尖抵上他的眉心，用着冰冷的声线对他道：“你是否觉得本王就是一个笑柄，也想来戏弄一番。”

凌铎抬头正色：“臣对殿下，心明如镜，绝无戏弄之意。”

“闭嘴！再说一句，本王就让你下不了审判台！”

他看了看面前的刀，怆然一笑，颇有那么几分含恨不甘的味道，“我知道，我今日纵无辜也是很难走下这审判台了，死在你手上，也好。”

“那便如你所愿。”我举刀作势欲挥，梁庆的声音如期而至：“殿下不可！殿下息怒，眼下通敌之罪证据不足，他虽有亵渎之罪，按情按律却罪不至死，且他于朝廷功不可没，殿下若盛怒下杀了他只怕难以服众。”

我撤手收刃转向梁庆，“你这案子到底是审完了没有？”

“呃……审完了！”

“审完了就赶紧结束这出闹剧，再让我从他嘴里听到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休怪本王罔顾律法！”森森然说完这句，我扔下刀走下审判台。

梁庆在我身后忙不迭应道：“臣知道了。”然后移步到容漪面前，身子一躬，踌躇半天竟想不出做何结陈。

容漪冷冷看他一眼，声音不重但不容反驳，“通敌之罪虽有待查证，但凌铎私宠敌军俘虏，亵渎皇亲，罪不可赦，责六十鞭刑，罚俸一年。至于那个俘虏，就不必下审判台了。”

六十鞭刑，这个数字我很熟悉，是了，我当时为救祁云挨了凌铎六十记鞭子。

我不禁去看容漪，然而他话一说完便起驾先行离开了。

再去看凌铎，他一手撑地一手扶着发僵的膝盖慢慢站起来，目光却一刻没离开过渲涯身上，对自己受到的判决恍若未闻。

渲涯木然的神情到此刻终于有了些反应，神魂回体一般陡然望向凌铎……

好一幅生死别离缱绻难分的画面。

这画面不过须臾。

凌铎被带下了审判台，此刻台上只剩渲涯。

我不知道那日将军府上胆小怯弱的渲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言之凿凿且句句欲置凌铎于死地，但打从他在这说了那些话，不论结局如何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他低着头，方才情意流转的双目又化作了两汪死水。

经过我身边时凌铎对我道了声谢。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悠悠道：“还有顿鞭子，好生撑着。”

他邪邪一勾嘴角，“你放心，即便死也不会死在几个鞭子上，那太没价值了。”话音刚落后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凌铎一抹邪笑迅速凝固，回身，红色的血雾连同渲涯死前悲凉的面容一同映入他晦涩的眼。

那一声“凌铎”，浓烈的悲怆中带着痴缠与不甘，仿若来自冥狱的呼喊，我的心跟着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