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砂一时避开眼神，不忍心再看，而森靖表情震惊，被突然其来的信息量砸了个稀巴烂。

“你们俩是不是也看到幻觉，所以开始胡言乱语了？医生！”森靖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怀疑，而是先猜测眼前两人在乱说话。

但结果令人失望，因为程砂不慌不忙，“真假如何，你们能自行查看那个游戏的详情资料，我的确来自游戏，没有说谎。”

森靖的眼神才缓慢转变为警惕，将医护人员和昏睡的朋克男送出门外，顺便关上门，现在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个。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很清楚，长官。”

程砂看到森靖从口袋里掏出个闪着蓝色光点的橡胶手环，以他的时代局限性当然看不出是什么，那玩意外表上看就像个普通的运动手环。

现在，森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那东西扣在程砂手腕上，叶秋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既然程砂都这么说了……

“不管你们现在脑子清不清醒，我都要先把你控制起来。”森靖指程砂，他看起来对程砂这样的奇特生物得心应手，这更证明了所谓特殊生物调查组织的日常工作内容十分诡异。

程砂举着手腕观察闪着亮光的行动抑制器，那是一种特殊道具，可以理解为赛博电子手铐，通过检测被捕对象的脑电波运动推测其反抗的可能性，达到抑制行动的作用。

“你将被送入，专门的收容所。”

“你以为，他是你们所认为的那种特殊生物吗？”一直不作声的叶秋暝却开口说话了。

“难道不是吗？他自己说的。”森靖干脆不装了，坦白特殊生物的存在。

“长官，请你观察一下刚才程砂的身体指标，他就和正常人没有分别，这不是你们检查出来的吗？他和那种特殊生物有着天壤之别。”

原来这就是叶秋暝刚才沉默的原因，既然程砂已经暴露了，他不过是在思考如何狡辩。

森靖的手戴上专业的防接触手套，已经放到了程砂肩膀上，“小伙子，你真的很会说话，不论是抓着工作证件的几个字不放，还是现在用体检指标反驳，可惜……”

“他这种情况，通常被称为类人状异形，也是bizareness（异形代称，私设）的一种，这类特殊生物与普通人无异，体检也查不出来，但却有着诡异的能力。因此，你的反驳无效。”

“不！我不能让你带走他！”叶秋暝急了，拦在森靖跟前。

“我说，我还没追究你隐瞒异形生物和另一个玩家的存在，你知道将它们放入人群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吗？简直胡闹！”

森靖的愤怒透过眼神传达，然而叶秋暝突然站着不动。

他眼前一晃，一下扑到地上。

“喂，我可没让你磕头谢罪。”

“他没磕头。”程砂说。

程砂想上前扶住叶秋暝，却手部一麻，整个人被穿透身体的电流麻痹了一下，他意味深长看向手腕上看似无害的手环。这下虽不痛，却犹如警告。

没等程砂做出反应，叶秋暝自己却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得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

因为，就在刚才，叶秋暝眼前一晃而过的，是一幅油画：画面背景呈现出狼烟烽火，大地被血色染红，一片接着一片的骸骨散落，人们在标注着十字记号的庞大捕鼠器里寻找“避难所”……

那是波鲁盖尔所作的油画——《死亡的胜利，描述十四世纪漫延欧洲的一场疫病，黑死病。

不过多时，叶秋暝眼前幻觉再次一转，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油画又变化成一副动人的模样。

油画上的形象突然转变为一名肤若凝脂的美丽少妇，她身着浅紫色洋装，在耳后夹了一朵鸢尾，她拥有漂亮的金色长发和湖光蓝的双眸。油画中，她静默伫立，不知望向哪里。

两幅风格完全不同的油画，构成叶秋暝的一切幻觉。于是，叶秋暝脚一软，在幻象和现实的无缝衔接中跌倒。

然而现在，叶秋暝却十分高兴，他向森靖大声宣告：“我也看到了幻觉！”

森靖瞳孔地震，显然有人又找事给他做。

“我看到了幻觉，就像昨天的那个男生一样，意味着我也可能和他一样陷入沉睡！”

那感觉就跟叶秋暝戴着全息游戏特有的仪器开始游玩没有分别，叶秋暝突然想起了自己手机里的截图——那个被屏蔽掉的评论里，网名为幸运儿的网友说自己能够进入游戏。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先是看到幻觉，再陷入沉睡，就是意识能够再次进入游戏了呢？

“也就是说，我现在也是重点关注对象，如果你要将程砂带入收容所，就把我也带上。”

“你这是什么无理的要求？！不过重点关注你倒是真的。”

叶秋暝干脆拦到了门口，“我们不如坦白吧，长官，我是那名和脑死亡主播共同登入游戏的玩家，他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清楚，相信你也清楚这点，我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够了。”森靖失去了耐心，“不要再耽误我们工作，如果你还要坚持下去我会联系其他队员，而现在，我得忙着将疑似异端送走。”

“你没发现吗？程砂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可什么都没发生，就连你在这说了这么会话，他也没有展现出什么诡异能力哦。”

这本身是个悖论。

叶秋暝是很会巧言令色的，就像他的目的可能一半是为了通过自己看到幻觉引起注意，一半是为了拖延时间。

“虽然我本身就是队员，但我要报警了。”森靖一步步控制着程砂走向被叶秋暝拦着的门，“果然不能和你说太多话，会被绕进去。”

森靖不再多说话，想绕过叶秋暝，但叶秋暝就是叶秋暝，他知道用什么话挽留。

“既然如此，就只能使用最卑劣的方法了。”

“长官不想知道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主播又发生了什么吗？我可是知道得七七八八，包括他为什么会突然脑死亡。如果，你愿意放过一个根本没扰乱人群的特殊生物的话，我们能够谈谈。”

“你以为我会再被骗吗？”

叶秋暝叹了口气，“你跟我搭话的第一秒就输了，如果你没这么想，就不会开口。”

森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叶秋暝的衣领，“为什么不早说？！你就看着这里的人陷入沉睡吗？安的什么心？！”

这一切都是推测，如果叶秋暝不看到游戏的幻觉，他也不会想到，而且他根本没有证据，一切只是为了拖延程砂被带走的时间临场发挥。

但眼下，看着森靖愤怒的眼神，叶秋暝必须展现自己的死不悔改，“就是为了现在能有与长官谈条件的机会，你宁愿相信心中对于异端的偏见，也不愿意看看程砂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旁人的行为，连身体指标都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你知道什么！很久之前，也有个东西和他一样配合，甚至主动进入收容所等着被研究。可是最后，整个第六区差点被毁，我们现在都在弥补当初的过错！”森靖激动喊道。

能把一个情绪还算稳定的长官逼成这样，叶秋暝是天才。

“别激动，我们还在商量。”叶秋暝愈发镇定下来。

而程砂在身后评价：“真是个疯子。”他是在赞美叶秋暝，因为程砂完全没想到对方还能用这种方式留下他。

在听闻叶秋暝也看到幻觉的那秒，程砂不打算阻止叶秋暝发挥，让他疯吧，疯过了进游戏才能正常。

“送走一个特殊存在，或者用他换取信息，你可以选一个，长官。哦，忘了提醒你一声，那关我全程参与，和我一起登录游戏的另一个玩家则全程摸鱼，不信你可以叫他过来问，所以知情者就只有我一个。”

这句完全瞎扯，齐烁要是说也能说个一二三出来，而且叶秋暝没跟他对过词，但叶秋暝就这么说了，先演，先演再说。

“好，你赢了。”半晌，森靖举手投降，这次他决定把这俩关进同一个单独隔开的房间里，反正是叶秋暝要待在一起。

……

带走这俩时，森靖脸色不好看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提供信息？”

“当然是我放心的时候，我怕长官卸磨杀驴。”

森靖，“……”

不过叶秋暝也安慰道：“放心，一旦我真提前陷入沉睡没有兑现诺言，那程砂的去留问题也就得到了解决，长官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为了这点我也会好好保全自己。”说完，他关上门。

房间里，程砂和叶秋暝对视，对方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巧言令色，他们都对彼此感到无话可说。

“不是都说好了，我们的命运是绑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那你如何向长官解释齐烁的存在，你也不想他出事对吗？现在，我们两个是在森靖面前刷足存在感，应该不会被当做普通群众了吧。”程砂不知悔改。

他们必须搞点事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参与进去，可是叶秋暝并不高兴，他不想程砂被带进收容所，说到底，他不想发生改变，不想让程砂离开。

“话说，你真的，知道了关于那位脑死亡的一切事项了吗？”

程砂这么问完，叶秋暝突然起身在整个房间搜寻了一圈，连床底都没放过。

以叶秋暝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他确信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肉眼可见的摄像头或者窃听器什么的，如果真有，他也没法。

一切只能赌。

“这话之后跟你说。”

不过，在二人夜晚即将休息的时间点，程砂并没先问起叶秋暝没跟他说的事，而是先道了歉，“对不起。”

“什么？”

“今天的事，什么都没跟你商量就暴露身份，吓到你了。”

他知道叶秋暝是有些生气的，所以他道歉不是因为觉得自己错了，只是服个软。

“不用了，我之前也不是没骗过你。”叶秋暝倒有自知之明，不过他也知道，程砂是不会生气的。

“抛开这些，我跟你说……”程砂的头突然被蒙住，因为叶秋暝靠近他用整个被子拢住两个人的身躯。

气氛突然变得灼热，叶秋暝靠近程砂，准确而言，是他的耳后。他的手捂住对着程砂说话的嘴，这让程砂另一边的手指忍不住蜷缩并掐了把大腿。

“我今天说的话，大部分都没有根据，只是为了拖延那个长官的时间。实际上，我也不确定看到那些幻觉意味着什么，也许真的要经历了才能明白。”

程砂耳边持续传来叶秋暝刻意压低的话语，“你知道吗？我们玩游戏的时候，就是这样意识全然进入另一个角色，如果在现实中就好像自身陷入了沉睡，而今天我看到幻觉的刹那，真的有种即将要进入游戏的感觉。”

“所以你就故意鬼扯了一通。”程砂同样小声回答。

这样掩盖声音的做法看似愚蠢，但掩盖在被子下的两具身体很难不让人误会，谁会想到这俩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

“是的，完全是我个人主观臆测。”

这就问题大了，那个森警官似乎误会叶秋暝为了个人利益刻意隐瞒重大信息，虽然他确实存了部分私心。

叶秋暝完全不在意这些，急着和程砂交流别的，“不过，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全部记牢。我和齐烁登录进游戏的那天，那个主播用凌晨十二点的bug卡进了我们未开放的世界。”

程砂满脸迷茫，显然叶秋暝马上意识到程砂听不懂这些词，于是换了说法，“你可以理解为，原本那名主播不该出现在那场游戏里，我只想和我表弟玩，但是他用某种方式加入了，然后，游戏就登不出去了。”

“只能硬玩，也就是遇到你的那场游戏，后来的事，你也就知道了。不过联系你的说法，何管家就是魔鬼，那我们卡出来的玩意，恐怕不是bug吧？”

“那场没有轮回的游戏本身就有问题，而玩家的死亡并不能令游戏结束自动结算失败结局，而是，在现实中脑死亡。”这就是为何，叶秋暝没事，齐烁没事，可是主播却出事了。

因为主播，在那场游戏中，以凌侦探的身份死去了。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程砂注视叶秋暝，对方如同托孤。

“我怀疑自己沉睡后会再次进入游戏，如果你一个人留在现实，长官再找你，你就拿这个信息作为条件，总之，先保全自己。”

他们面对面躺一起，话说完，被子一掀，程砂耳边温度还未消散，连带着整半边脸都有些发烫，此时未有隐藏，双方灼热的情绪皆清晰可见。

长对话隐蔽了彼此错乱的呼吸，但现在，一切都在沉默中凸显。

程砂面前一暗，是叶秋暝情不自禁地靠近，他眼睫颤抖下意识闭上双眼，然而对方的唇轻巧擦过又像根本没触碰到，叶秋暝轻声说了一句，“不喜欢可以推开。”

他的额尖被叶秋暝抵住，程砂突然非常想笑，因为叶秋暝的皮肤也烫得像个火球，但程砂没有推开。

“再等我一段时间，等我回来。”

等他从游戏里出来，叶秋暝会说出所有，不再顾虑，靠近他想靠近的，至于不可预测的未来？让未来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