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珂的周身都是那种微弱的白光，像寿命极短的萤火虫，让程砂恍惚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
但是程砂并不害怕，与最开始见到的“程珂”不同，眼前的这个并未带给他强烈的不安感，程砂上前，无意识伸出一只手想触碰两人格外相像的面容。
非常可惜，他的手还未触及，便直直从程珂胸腔中穿过。
“你……”
“如果用普通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我现在是鬼。”程珂淡然回应。
所以他的这个弟弟，是真的不在了。程砂突然感到一阵悲哀。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兄弟俩一左一右围着程夫人而坐，讨论的是关于程珂的事，也是彼此的事。
“如果你看到了我，就证明大部分事情，你已经知道了，现在只剩下一些细节。”
程珂说：“如你所见，我已经被程长生献祭了，他供养了一种叫做太岁的诡异怪物，这种怪物需要死去的尸体筑成血池供养，供养的尸体生前称之为寄生者，但是这只怪物又偏偏无法亲自吸取这些贡品，他需要融合者作为药引。我就是那个融合者。”
“食用太岁浸泡在血池里的血肉，就能够得到永生。人在同时得到金钱与权势后便会无比膨胀，认为能凌驾于规则之上，与时间对抗，哥哥来程公馆有段时间，应该知道程长生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他就是认为自己能对抗时间永远留住一切，他的心态已经不能用正常逻辑揣测了。”
这点倒是真的，程砂想。
“然而，融合仪式每二十年轮回一次，但融合本身对于融合者的精神侵蚀极强，所以大多数融合者都撑不过理论上的二十年，用以作为药引的躯体便会提前腐烂，连灵魂都无法留下。”
程珂说完这句话，程砂又下意识看他一眼，看程珂身上微弱的亮光。
对方接收到了程砂的目光，并抱以安慰一笑，“但是，吃了太岁肉的程长生也不会好过，融合者不稳定，他就暴虐就不安就痛苦，所以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了苟活而痛苦，他图什么。”
“所以，他才在献祭了你以后，马上找回了我？”
“没错，不过，作为融合者，我能感觉出我的身体一直很稳定，但他还是把你找了回来，也许他想将你放在眼皮底下。”
程珂蓦地开口，“你知道上一个融合者是谁吗？”
他自问自答，“是程长生的妻子，一名普通到扔到人海里都找不出的女子。我们的母亲也是很普通的农家女，可是程长生仍然极力促成她与父亲的婚姻。”
“它们怎么确定谁是融合者？”程砂皱眉。
“因为血脉，就像程长生知道母亲能够孕育出适合的下一代，但本身并不足够成为融合者，他吃了太岁的血肉，就能够感觉出谁才是那个能作为药引的躯壳。而且，就算是我们自己，不也同样能感觉到太岁对自身的吸引力吗？”
更耸人听闻的是，这种吸引居然是双向的。
程砂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逃脱这种追捕？”
“上次我让你进我房间，就已经用日记把方法告诉你了。离开程公馆，趁早远离，找个会做法的师傅，或是逃进深山里，千万不要被找到。”
被这么一提，程砂瞬间想起之前不受控被撞进程珂房间，原来是这小子，不过他叹了口气，“这怎么可能，程长生有钱有权，他不会放过我的，肯定发了疯找我，躲哪去？”
“这是最直接的方法了。”
程珂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来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那东西吧？”他眼神凝重，似乎十分在意。
程砂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程珂，他知道程珂在说什么，他见过太岁，当然见过，且还是程砂第一次看见程珂的脸。
程珂的表情就在这霎时灰败下去，他虽然不算活着，但表情却非常丰富，连失落和歉疚也是，那样显眼地展现出来，几乎被程砂瞬间理解。
“你见过那个怪物了。”程珂低头喃喃自语，“如果你见了那个怪物，它不会放过你的，它会开始物色下一个融合者，一切都晚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程砂打断程珂的悲伤，“还没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发生什么。”
他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想到了路聿秋下午那句话，路聿秋告诉程砂他一定会成功，虽然程砂自己都不确定。
但是他拿出来安慰了程珂，“路聿秋说可以，他说我一定会成功。”
最糟糕的一集！程珂反应过来，接嘴道：“聿秋？”
“哎呀，我忘了你们……”
程砂又顿住，他解释个毛，他们之间又没什么！
程珂没在意这点，只是凝望虚空仿佛陷入回忆，他的瞳孔逐渐浮现隐痛，这是在解释自己的经历时都未曾出现过的。
“是我连累了他。”
“怎么这么说？”程砂问。
程珂抬头望向自己的哥哥，目光哀伤，“如果不是保护我，他不会卷入这些事情，他应该早就离开了路家。”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不愿意帮你。”
程珂突然痛苦地捂着额头，“我知道，可是就是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帮我，我才更加难受，我不应该告诉他我的事情，我不应该相信他说的一切都能过去，不可能过去的！这怎么可能！”
他们的母亲感受到小儿子的焦躁情绪，第一次收起了夸张的笑，转而安慰般注视着程珂。
程砂想拍拍弟弟的肩膀，可惜他现在根本碰不到程珂，“就算你不告诉他，你们关系那样，他不可能不管你的，所以你不要自责了，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改。”
“对了，你现在应该算是以灵体的状态存在对吗？那你能够附身吗？你想，见见路聿秋吗？”
作为哥哥，他真的非常想安慰崩溃的弟弟，哪怕他们才刚刚见面。
闻言，程珂抬头，脸上挂满细碎的泪痕，他听到程砂的话有过瞬间的疑惑，但马上又有些忍俊不禁地破涕而笑。
“其实，即便你不这么说，我也打算跟着你，你现在已经被太岁发现了，行为可能不受控制，我要跟着你看着你，防止你做出什么其他行为。”只是没想到，是哥哥先安慰了他。
二人整理了情绪，便共同哄着母亲入睡，最后才一齐回了房间。
他们躺倒在一张床上，原本房内沉闷的墨黑已然褪去，月亮带来清透的光晕。程砂手里拿着那只据说程珂也有一个的青色雕花玉佩，那只带来了一切的坠饰。
“玉主阴，明天你就进到这个玉佩里去，我会把它放进衣领里不让太阳晒到。”程砂说。
……
夜间，路府。
路聿秋在无人的夜晚走出家门，这大半夜的程公馆早休息了，应该没人上夜班，也绝对不会有人跟着他。
他先是熟练地转入一条小道，循着记忆进到一户体面的楼房中，随后以三长两短的方式敲了其中一户的门。
沉寂半晌，路聿秋等在门外，听到房门内以同样的敲击方式回应了他。紧接着，房门开了，一名戴着小眼镜的中年男人从门后探出身，居然是宋老师。
宋老师将路聿秋迎进门，到了门里，他好像瞬间放松下来，“表哥，可算等到你了！”
“今天，你带程砂走侦探社那个剧情点，他应该都知道了吧，接下来只需要不断引导他到血池献祭然后程砂发疯化身隐藏boss反杀程长生，咱们就能够顺利通关喽！”
宋老师或者说宋老师壳子里的齐烁突然发觉，他的表哥并不言语，而是低头沉思，他拍了一把对方，“喂！发什么呆啊？”
路聿秋在此时抬头，认真说道：“我只是在想，难道我们通关就必须要用这种方法吗？”
“你很奇怪哦，大家不都是这么逃课的嘛，反正不论是异形生物太岁还是关底boss程长生，它们要的都只是程砂而已，正好程砂发疯杀了这俩，咱们及时脱身就不用苦巴巴过剧情做任务了，又快又狠，一举两得。”
“亲爱的表弟，我问你，咱们玩游戏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前这个路聿秋自问自答，“当然是为了快乐。就因为大多数人都用这个逃课方法通关初始关卡，才显得很没意思，咱们要玩就要玩点不一样的。”他一本正经。
“少来！”深知自己表哥本性的齐烁并没有接茬，“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过关就好好过关嘛，有简单方法为什么不用？”
突然，齐烁怀疑道：“等等，你现在扮演的这个角色和程珂算竹马，和程砂算天降。”
齐烁突然领悟到，“不会吧大哥，你别告诉我这个时候了，你突然沉浸式体验到兄弟情，不想干献祭程砂的事了吧！”
“这个嘛，这个，是可以被解释的。”路聿秋弱弱道。
“解释个屁！”齐烁十分激动，“你！和程砂是有次元壁的，你们之间，人类和电子人，生殖隔离！我就不明白了，叶秋暝，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这是一场游戏而已。”
眼前的路聿秋，或者说叶秋暝，并没有理会表弟的各种言论，只是淡定向其展示手中的战利品。
那是一个以浅金色卷筒连接的雪白卷轴，有股无字天书的感觉。
“剧本碎片？”齐烁惊讶。
“我之前进精神病院那次重复了角色路聿秋的结局剧情，解锁角色剧情线所以得到了一部分剧本碎片。”
叶秋暝接着说：“但是，那个精神病院的剧情居然没办法跳掉，也就是说，一旦解锁了那部分关于路聿秋进精神病院的记忆，我就会强制被拉进电击室亲身经历一遍电击。”
“最狗的是，系统居然在我一边电击的时候一边给我播报解锁剧情成功的消息，我都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齐烁傻眼了，“怪不得那天我看到你从精神病院里出来，跟褪了一层皮一样，我还以为是，以为是你演技大爆发呢。”
“我那是真被电吐了。”叶秋暝怨念道，好在他只是玩家，能感受到电击的痛苦但本身没有受到实质伤害。
不过因为这款恐怖游戏的大部分玩家应该都使用的逃课方法，导致少有人打出过重复路聿秋剧情线的结局，所以叶秋暝，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奇葩。
“不过目前看来，被电一回也不是完全不值，起码我们拥有了选择的权力。”叶秋暝说：“我想完成剧情任务，老老实实收集剧本碎片合成剧本，收容那个异形生物。”
然后，他也不管表弟愿不愿意了，直接摆烂，“你参不参加吧，反正。”
齐烁朝表哥竖起了大拇指，“就冲你把自己电一顿这个功夫，我也对你佩服到五体投地，参加！干嘛不参加！就让我看看不献祭程砂的玩法。”
……
第二天在课室，路聿宁其实主动与程砂问了好，他的态度变得柔顺，哪怕他表现得相当生涩。
程砂自然没管那么多，他憋了一天了，但是路聿宁不知怎么回事一直跟着他和路聿秋，本来每次都是路聿宁先走人，但今天却完全不是。
这导致程砂完全没机会单独和路聿秋待在一起，很烦。
到了快放学，他实在忍不住，他要借路聿秋一用，非得与这位大哥单独相处不可。
于是，程砂温和地同路聿宁先行道别，“我有点事情，要先走了，今天就先不一起，再见。”
这原本令路聿宁欣喜，以为程砂在意到他，然而下一秒，程砂不由分说拽走了兄长，这又令路聿宁的面孔瞬间垮下。
“你太过分了！程砂！”路聿宁终于忍不住在其身后吼道，哪怕他的哥哥之前如何让他先沉住气，眼下，他都要忍不住了。
程砂先将路聿宁抛诸脑后，在甩开跟踪者后，迅速将“路聿秋”塞进了酒楼包间。
他将窗帘全权拉上，确定透不出一丝光亮，而“路聿秋”原本想出口调侃程砂忽略路聿宁的行为，但面对这样的场景，却让“路聿秋”忍不住先拉紧了衣领。
“你想干嘛？”
“我现在要让你见一个人。”程砂说。
他从衣领拿出那块玉佩，它原本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昏暗中闪烁着隐隐的青蓝色光晕，程砂拿出那块坠饰，一名周身晕着微白光亮的少年便渐渐显形。
奇怪的是，“路聿秋”看着这样的场景，眼中却显现出惊乍的神情，可是除了惊乍和思索便什么都没有，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而程珂淡淡注视昨晚为之神伤的对象，眼中也不再愁绪弥漫，唯余观察与不动声色。
半晌，程砂却开口了，“你们……久别重逢，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