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砂从未想过还会再看见那个女人，他并不想探究为什么一个疯子会出现在程公馆，秘密背后无好事，因而在看见那个女人的第一秒，他就想离开窗台。
“正在修正角色行为……”
一声嗡鸣，程砂再次感到一股晕眩，令人熟悉的来自太阳穴的疼痛袭来。
他明明不想去，躯体却开始朝着房门方向行走，行为逐渐不受控制。
程砂双目空洞，一步步走下楼梯，出了小洋楼的大门，离那片花海越来越近，直到离那个女人仅一步之遥。
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中，等他的意识再次清明，那个女人忽地上前，他们已然面对面。
但这期间，程砂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走下来的。
红衣女人看到程砂却非常高兴，兴高采烈地拉着他的手，笑容愈发灿烂，她脸上夸张的殷红口脂已然被洗净，较之昨晚正常不少，但仍然瘦得可怕，眼窝凹陷，皮肤灰白。
“嘻嘻，他们又没发现我。小珂，你晚上再来看我好不好？”
她拉着程砂的手，脸上浮现幼儿撒娇般的神情，配合这张枯槁的脸，总让人想逃离。
但这次，程砂逃跑的欲望没有开始那样强烈。
女人的双手不似那晚冰冷，而这次，程砂终于听清了她嘴里的名字，她说的是小珂。
“小珂是谁？”程砂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却又觉得可笑，眼前失常的女子似乎并不能回答他。
红衣女人深陷的眼睛盯着程砂半晌，居然在认真思考。
末了，她欢呼道：“小珂，小珂是夫人的好孩子。对哈哈哈，小珂是夫人的孩子！”
“夫人是谁？”程砂心脏狂跳，在程公馆待了这么久，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夫人，什么小珂，也从来没见过这些人。
然而二楼的卧室区却有四间房，难道程家失散多年的少爷是在和三间客房同住吗？
“小珂！你今晚再来看我好不好，我保证绝对不会再被他们发现的。”
面前的女人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完全不在意程砂的问话，她又露出了依赖的神态。
同时，程砂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女人把他当成了那个小珂。
正当程砂脑中涌上一系列的疑问，红衣女人突然警惕地缩到他身后，她偷摸凑上去对着程砂的耳边，“嘘，他们要来了。”
程砂脑中已然成了一团浆糊，那女人又道：“我先走了，不然就会被他们发现的。小珂，你今晚要来看我，知道了吗？”
说完，红衣女人左顾右盼，似乎溜进了建在小洋楼旁的一间角屋。
她走后不过多时，一群仆从便经过程砂身边向他行礼。
程砂怔在原地，突然想到他与红衣女人初见当晚，她正与一群仆从缠斗，那个“他们”，不会就是仆人们吧？
他的父亲似乎说过要叫仆从好好看管女人的话。但那个女人还是出来了，她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新一轮的疑问打断了程砂对于自身不受控制的思考，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程砂回头，这次是他仅第二回见面的爷爷程长生。
程长生背着手似乎才刚刚过来，因此程砂一点不担心刚才的女人有没有被这家伙看到。
此刻，程长生站在原地对着程砂微笑，这并不是亲和的长辈对待晚辈，而是上位凝视下位，我在等你过去。
讲道理，程砂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还是过去了。
他到了跟前，程长生才开口：“你来程公馆也有些日子了，咱们程家的孩子可不能整日只待在内院。”
这话就跟“程公馆不养闲人”没有区别。
“去申城大学吧，上回你见到的那两个孩子——聿秋和聿宁，他们都在那所学校念书，成绩也相当优异，小孩子家多见见也是好的，别整天闷在家里。”
若非程长生提起，程砂当然早忘了初回程公馆时只见过一面的两个少爷，但他没有说“不”的权力。
“好，我知道了。”他淡淡答道，没有过于明显的情绪。
“你这孩子。”程长生闻言蹙眉，“这么长时间了还不会叫爷爷。”
不仅是程砂不会叫“爷爷”，连态度也十分漠然，不够圆滑，也不够识大体，一点都不如……
似乎是联想到什么，程长生再次扫了一眼程砂，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实际上程砂对不够在乎的人，都是这副死态度，如果那个人强不过他还颐指气使，他一定先踩一脚，如果那个人处于上位，他就漠然置之，完全忽视对方的存在，以达到让自身精神胜利的目的。
显然，程长生属于第二种。
……
程砂没听过什么大学，从前跟着爷爷一起，他能够接受到最好的教育不过跟着宋老师学字，因此程长生说的大学，本质大概也和那个简陋的学堂差不多吧。
但第二天程砂刚走出门，一名少年就站在程公馆外，听到来人走动的声音，他抬起头，令程砂清晰看到自己的容颜。
那名少年骨相锋利，轮廓流畅，长着一张十分受欢迎的脸，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些憔悴，眉带阴翳。
听到程砂的脚步声，少年抬头，先是一怔，起先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细细描摹程砂的面孔，目光悲伤而柔和，最后却慢慢回归冷寂。
半晌，少年别过头，“你别误会，是父亲让我来的。”
程砂满心疑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少爷先跟他自我介绍了，“我叫路聿宁。”
“哦，你好。”程砂迟疑地走到对方身边，显然路聿宁不是很想搭理他，更可能是被家里逼着来。
程砂现在代表的是程家，那想要巴结程家的路家，派小少爷来社交也不是没可能。
但是，程砂不太懂路聿宁最开始的眼神。
他想了许久没整明白，打算放弃，就想邀这被迫营业的小少爷赶紧一起上学，省得彼此尴尬。
这时，不远处又走来一名少爷，“好安静啊。”路聿秋说。
循声望去，来人与路聿宁长相有五分相似，他中和了路聿宁的骨相美但完全没有凌厉的气质，五官较之路聿宁更加柔和秀丽，但皮肤苍白，有病弱之态。
“你好，我叫路聿秋。”
对上了脸，程砂才对这两人有点印象：初到程公馆时，他们一脸惊异地观察程砂，现在却一个态度奇怪，一个早已隐藏好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介绍完自己，路聿秋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弟弟路聿宁身上，他惊讶地脱口便道：“阿宁，原来你在这儿！我说我没看见你，原来早跑到程公馆了……”
“瞎说什么！”那句话不知道点着了路聿宁哪根神经，总之他有些生气，瞪了口无遮拦的路聿秋一眼。
更有趣的是，路聿宁的脸在瞬间涨红，一着急就开始乱说话，“说得好像我多想来似的，我才不稀罕！你们……你们自己要巴结程家，别扯上我！”
路聿宁说完，无措地扫了眼前两人，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怯场，他背着背包，气势汹汹地远离了程砂和路聿秋。
“哎呀，发脾气了。”路聿秋笑眯眯的。
程砂的神色已然冷却，才刚认识，路聿宁给他好大的下马威，况且程砂不愿与人勉强交往，也不懂那厮发什么少爷脾气，于是他同样语气不甚友好地回嘴，“真有意思，既然这么不愿意，又何必要来，来了又摆脸色给人看。”
“抱歉，他最近心情都不太好。”
“他心情不好，就要拿我出气吗？算了，我也没心思管这么多。”
只是路家既然希望下一代也好好接触，那路聿宁跑了，路聿秋就必然要留下，程砂想到这点就头疼，他是不想与人虚与委蛇的。
“只是，就这么在程公馆门口闹不愉快，若长辈们知道了怕是觉得，咱们生了嫌隙，到时候更麻烦。”虽然已经有了龃龉。
程砂摆摆手，“我知道你们兄弟应该都是按照长辈意思才被迫和我一起，若你不愿，日后就不必勉强了。”
程砂说这话时，路聿秋一直安安静静地听，最后，他温和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很突然的，路聿秋跳了话题，“对了，你的名字叫程砂？”
“嗯。”程砂眼神飘忽，又开始了他那套对外人的态度。
“很适合你的名字。”
程砂惊讶地抬头。
……
显然，程砂错误估计了当前形势，因为他来到大学，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
从学堂到私立大学的进步对于程砂而言还是过于大胆了，在那个小山村中，孩子们终其一生的教育天花板不过是认得几个字。
程砂还好，大部分文字他都能认，但课本里的理论与公式对他而言还是太先进了，他坐在整洁宽敞的教室里，愣着上完了一整天课，明明很认真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
下学时，路聿秋和路聿宁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可能这两人终于想通了，不再纠结着必须与程砂来往。
程砂有些失落地走出门，想着这样的环境他还得适应好久，就在踏上鹅卵石小路的当口看见了宋老师。
“程少爷！”宋老师圆滑地改了对程砂的称呼，主动向程砂招手，他现在被程家安排进学校工作，一身旧读书人的长衫早已换下，身着体面的西装。
他礼貌性地对宋老师微笑，两人寒暄几句，却因为境况的改变，彼此带着客套。
快走出校门，那两位小少爷却突然出现在程砂眼前，他轻啧一声，不太情愿地走上去。
只听路聿宁冷声道：“他就是个冒牌货。”
程砂顿时停在原地。
“他既然被找了回来，那就是程家的人，你又何必非要表现得如此反感。”反倒刻意，最后这句，路聿秋没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他脆弱的老弟估计又得炸。
路聿宁冷哼，语带轻蔑，“说到底，你就是背叛了小珂。”
“我没有。”
这句说完，兄弟俩一齐安静，似乎才察觉到什么，一同回头，看到正蹲在原地吃瓜的程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