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后又重新出现的丹左和乔亚，再次看到他们时，她投过去的眼神里总还是多了几分戏谑。

不过为了不让当事人太尴尬，她收回眼里的笑意，正经道：“我还以为你们回去了。”

乔亚脸皮薄，被丽丽这么清澈的目光一看，下意识地就挣脱了丹左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反观丹左，他从小就生活在各种目光下，自然不会在乎丽丽带着善意和祝福的目光。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目光依旧在乔亚脖子处被自己吻出来的红痕上留恋了一会儿。过了两秒钟，才不徐不疾地回答起丽丽的问题，“怎么也得和你们交待一声再走。”

丽丽点点头，“也对，那我去叫汤姆出来。”

没多久，傻小子就飞快地跑出来了。

他还没到两人跟前，就咋咋呼呼地吼，“你们刚才去干啥了！这么神神秘秘的！”

丹左一挑眉，“你觉得我们干什么去了？”

“是秘密任务吗！”汤姆手一握拳，眼睛瞪得老大，“我听他们说，还有好多马特的部下流落在外，你们是不是去斩草除根去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甚至还压低声音，用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马特的部下？乔亚明白过来，丹左这个问题，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果然，像是提前已经想到了汤姆会怎么答，丹左眼睛都不眨，就十分自然地抛出下一段说辞，“暂时和他们没关系，我和乔亚刚才是去见了一个老朋友。”

“谁啊？”汤姆问。

“吉米，乔亚的前部下。”丹左倒是张嘴就来，那坦荡的模样，好像他们刚刚真的见到了吉米。

乔亚打败马特之后，他自己的成长故事被士兵口口相传的同时，身边跟着的下属也顺带沾光，成了被谈论的对象。而作为乔亚的崇拜者，汤姆自然是对这些故事再熟悉不过了。他口吻娴熟，好像自己已经十分了解吉米一样，“他啊！你们找他还需要神神秘秘的吗。”

“当然，”丹左拉近了和汤姆的距离，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清的声音说，“他对我的决定有点意见。”

汤姆：“什么意见？他还能对你有意见？”

丹左指了指乔亚，“跟着的人不是hunter元帅的备选，他反对的意见大到要把议会厅的天花板都掀下来了呢。”

“那怎么办？”汤姆脸拧到了一起，十分担忧的样子。

“还能怎么办，”丹左眼神里滑过一丝讽刺，声音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阻碍我把帝国塑造得更好的人，留下来还有什么用呢。”

汤姆的声音猛地拔高，“你该不会——”

丹左一把捂住他的嘴，等小孩意识到自己不该声张之后，丹左才松开手，补充道：“乔亚念旧情，于是我们就找了个地方，让他阻碍我的声音再也发不出来了。”

汤姆吓得后退了半步，“这……”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很正常吗，”丹左脸上重新漾起笑意，他直视着汤姆的眼睛，明明说的很慢，却字字如刀，“我会塑造一个全新的帝国，把这里变成一个所有人都能安稳生活的地方。而阻止我的人，肯定带有私欲、异心，妄图毁掉我们和平光明的美好前景。”

他反问：“所以，这种人，本来就该消失，对吗？”

汤姆脑子跟不上丹左说话的速度，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之后，竟然慢慢认同下来丹左所说的话，“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不应该站在你的对立面。没有你，反抗军怎么会赢，帝国根本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好。”

说完，他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就是这样。”

明明汤姆的回答完全对上了丹左的说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完这句话之后，他眼神无法避免地黯了些许，再看向乔亚时，笑容里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他声音低下来，对乔亚重复了一遍汤姆的话，“对，就是这样。”

直到快到第一区的闹市区时，乔亚都还没有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三个元帅席位挂上钩。他能感受到丹左向汤姆说出的每一个问题、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却又毫无头绪这些东西到底指向什么。

“乔亚来过这里吗？”丹左似乎完全没看出来乔亚的困扰，单纯地沉醉于繁华之中。

被问到的人抬眼看了一下熟悉的街景，如实回答：“第一区大部分地方我都出过任务。”言外之意，以他严于律己的性格，肯定对每一个任务都做过精密的调查，此处肯定也不例外。

“那——”丹左拖长尾音，“乔亚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

有肯定是有，一家门脸不大的烤肉店。乔亚不喜欢营养剂黏糊糊的口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自己悄悄地去享受一下原始食材的韧劲。

只不过自遇到丹左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家店。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加上之前第一区也遭受了一段时间的战乱，因此乔亚也没把握现在那家店是否还存在。

丹左倒是乐观，怀抱着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的想法，催促着乔亚带他去看看。

乔亚不喜欢人流多的地方，但偏偏去往烤肉店就必经闹市区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他以往自己来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都会全副武装以逃离路人注视的目光。这次事发突然，他也没有准备，以至于两个人走得极慢，每隔几步都会有人上前跟他们问好。

他们对丹左的兴趣明显比乔亚大了许多，无数看向丹左的目光里，充斥着显而易见的崇拜和感激。

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显然比其他人更为急切，他用黑黢黢的双手拨开人群，带着一身难闻的酸味，直接冲到了丹左面前。他搓了搓手，理了理乱得无法直视的头发，终于露出底下棕褐色的脸。

“丹左！能亲眼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卡着黑泥的、皲裂的双手，紧紧握住了丹左的手。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丹左面前，棕褐色的脸越来越红，“天哪！我的神呐！我竟然真的见到你本人了！反抗军总指挥官大人，多亏了你的英明神武，我们才能够从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里解放出来！要是没有你，天知道我们还会被那些该死的、毫无人性的家伙折磨多久！”

“能有你这样的人来统领我们，真是我们的幸运啊！”

乔亚听得有些不适，简单的造势可以理解，但这样对丹左过于狂热的信仰者，已经超出了自己理解的范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静静地看着丹左作出反应。

丹左像是完全看不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的指甲里有多少黑色污垢，他热情地用另一只手回握住那双手，一边看似夸张地上下摇晃着，一边极尽真诚地向男人的喜爱表达着谢意。他一会儿说他自己没做什么，一会儿又说为了帝国、为了百姓，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可自始至终，他却都不曾叫男人站起来。

丹左这是在干什么？

没等乔亚出言提醒，丹左又有了新动作。

他对尚还跪在地上的男人连说了三遍感谢，而后却突然面露难色。

“可是……你也给我带来了一个问题。”

男人跪着向前走了两步，挺直背，满眼期待，“这个问题是我能帮你解决的吗！如果是的话，那简直是我莫大的荣幸！”

“你当然能，”丹左嘴角嚼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一字一句慢慢地问，“你不觉得，自己出现在干净、整洁的闹市区，不太合适吗？”

闹哄哄围观着的人群，因为丹左这一句声音不大的提问，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还是毫无厌弃的握着那双肮脏的手，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和他的动作完全相反。

“第一区是帝国的中心，而这里又是第一区极具代表性的地方。你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了，会不会攻击我，说我根本没有做到「让大家都快乐、幸福」这一点呢？”

他的笑容转化成了毫无攻击性的困惑，配合他美丽的脸庞，看上去像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在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而无法得到认可之后，既悲伤，又无助。

“你们觉得呢？”他将无辜的目光投向沉默的围观者。

他问：“我该怎么办呢？”

乔亚面沉如水，他不知道丹左想要做什么，但无论如何，这样对待一个崇拜他的弱者，用权力压迫他生存的最后一片土壤，都绝对不行。他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似乎下一刻，打断这一切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

可就这千钧一发之际，笔直地跪在地上的男人小幅度地动了一下。他又厚又黑的裤子不小心往上卷了一段距离，露出了内里一小段削瘦的脚踝，异常白皙的皮肤，和他身体其他部分的棕褐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常年接受阳光暴晒，皮肤都被晒成了棕褐色的人，怎么可能还留有这样异样的肤色？

除非——乔亚按下呼之欲出的斥责，稳了稳心神。

这是丹左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出戏。

角色浓妆艳抹、粉墨登场，动作行云流水，台词一丝不苟，成功地将沉默着的观众转换为故事的主角。

人群中兀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把他赶出去！”而由此作为开端，后面的一呼百应，似乎也顺理成章。

“丹左说得对！他配不上这里！”

“真不知道这种不劳而获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简直是拖我们的后腿。”

“孩子，你可得好好看看，这种人是最不要脸的，有手有脚还要求别人给他口饭吃，啧啧，真是社会的蛀虫啊。”

……

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中，丹左终于松开了男人的手。

他面带笑意，扫过周围一张又一张义愤填膺的面容，最后，他目光回到男人身上。

浑身颤抖着的男人脸色惨白，他一开始还能有力气对谩骂回应同样的骂声，可时间一长，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到了现在，他几乎只低声地向丹左祈求着，让他不要将自己赶离第一区。

“我的朋友，我很珍视你对我的情感，”丹左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但这是大家的决定。”

说完，他一抬手，几个身着反抗军服饰的hunter毫不避讳地，在第一区最繁华的大街上，抓走了这个毫无过错的男人。

或者说，丹左简短的几个问题，就让他的存在本身，变成了一种错误。